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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3.羊博士能吃能說

  據羊博士的兒子海豚賓館老闆介紹,羊博士迄今為止的人生絕對算不上幸福。

  「家父1905年作為長子出生于仙台一個舊士族①家庭。」兒子說,「以公元紀年來說,可以麼?」

  ① 舊本1869年賦予武士出身之人的稱號,1947年廢除。

  「請請。」

  「雖不特別富裕,但有些房地產,再說畢竟是曾經做過城代家老①的世家。幕府末期還出過著名的農學家。」

  ① (日本幕府時期諸侯的)家臣之長。

  羊博士學習成績小時就出類拔萃,在仙台城是無人不曉的神童。不但學業,小提琴也拉得出色。上中學時曾在來仙台的皇族面前拉過貝多芬的奏鳴曲,得到一塊金表。

  家人希望他攻讀法律,往法律方面發展,但羊博士一口拒絕。

  「對法律沒有興趣。」年輕的羊博士說。

  「那麼,走音樂那條路可以吧?」父親說,「一家出一個音樂家也好嘛。」

  「對音樂也沒興趣。」羊博士回答。

  沉默有頃。

  「那麼,」父親開口道,「你打算往什麼路上發展呢?」

  「對農業有興趣,準備學農政。」

  「好吧。」稍頃父親說道。不得不這麼說。羊博士性格誠然坦率溫和,但話一出口決不收回,就連父親也無法插嘴。

  第二年羊博士如願以償地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農學系。其神童表現進大學也方興未艾。任何人——甚至教授——都對他高看一眼。學業依然出類拔萃,人緣也好。總之是無可挑剔的精英。並且沒有不檢點的行為,有時間就看書,看累了便去操場拉小提琴。校服口袋裡總不離那塊金表。

  以首屈一指的成績大學畢業出來,徑直作為超級精英進入農林省。其畢業論文題目,簡單說來是有關日本本土、朝鮮、臺灣一體化實行大規模計劃農業的。雖然多少有過於理想主義之嫌,但在當時一時成為話題。

  羊博士在農林省本部鍛煉兩年之後,赴朝鮮半島研究水稻種植,提交一份「朝鮮半島水稻種植業試行方案」,得到採用。

  1934年羊博士奉調回京,安排他同陸軍一個年輕軍官見面。軍官請他設法保證羊毛自給自足以配合在中國大陸北部展開的大規模軍事行動。這是他第一次接觸羊。羊博士歸納出日本本上及滿洲內蒙古綿羊增殖計劃大綱之後,翌年春去滿洲進行實地考察。他的淪落即是從那裡開始的。

  1935年春在平穩中過去了。事情發生在7月:羊博士一個人騎馬悠悠然出去視察綿羊時下落不明。

  三四天過去羊博士仍未回來。搜查隊——軍隊也參加了進去——在荒野中四處搜尋,但哪裡也不見他的蹤影。一周後人們徹底放棄希望時,羊博士憔悴不堪地返回暮色中的宿營地。他雙頰下陷,負了幾處傷,唯獨眼睛炯炯有神。並且馬也沒了,金表也不見了。他解釋說迷了路,馬受傷了,大家也就信以為真。

  但此後大約過了一個月,機關裡出現一種奇妙的傳聞,說他同羊之間「有了特殊關係」。而「特殊關係」是何含義則無人知曉。於是他被上司叫去房間詢問實情。在殖民地社會,傳聞是不能聽之任之的。

  「你同羊之間真的有了特殊關係?」上司問。

  「有了。」羊博士回答。

  以下是兩人問答內容。

  Q.特殊關係可是性行為?

  A.不是。

  Q.解釋一下。

  A.是精神行為。

  Q.不成其為解釋。

  A.找不出合適字眼,大概接近所謂靈交,我想。

  Q.和羊進行靈交?

  A.是的。

  Q.就是說一星期下落不明裡你和羊靈交了?

  A.是的。

  Q.你不認為這是擅離職守行為?

  A.我的職守是研究羊。

  Q.靈交不能視為研究事項,以後要注意。你可是以優異成績從東京帝國大學農學系畢業的,進入農林省後也表現出色——可以說,是將來擔負東亞農政重任的人物。這點你應該認識到。

  A.明白了。

  Q.靈交的事忘掉!羊不過是家畜。

  A.忘掉是不可能的。

  Q.解釋一下原因。

  A.因為羊已在我體內。

  Q.不成其為解釋。

  A.沒辦法再解釋。

  1936年2月,羊博士被召回國內。幾經詢問後,那年春天被安排在農林省資料室。工作是編寫日錄,整理書架。一句話,他被逐出了東亞農政的中樞。

  「羊從我體內離去了。」當時的羊博士對要好的朋友說,「但它曾經在我體內。」

  1937年,羊博士從農林省辭職,利用他曾主要負責的日滿蒙300萬隻綿羊增殖計劃獲得的農林省民間貸款,去北海道養羊。羊56只。

  1939年,羊博士結婚。羊128只。

  1942年,長子出世(即現在的海豚賓館老闆)。羊181只。

  1946年,羊博士的綿羊牧場被作為美國佔領軍演習場接收。羊62只。

  1947年,任職於北海道綿羊協會。

  1949年,夫人因肺結核去世。

  1950年,就任北海道綿羊會館館長。

  1960年,長子在小搏港絞斷手指。

  1967年,北海道綿羊會館關閉。

  1968年,「DOLQHIN HOTEL」開業。

  1978年,接受青年不動產商關於羊照片的提問——即我的提問。

  「得得。」我說。

  「無論如何都想見見你的父親。」我說。

  「見是沒有問題。可是父親討厭我,所以對不起,只二位單獨上去好麼?」羊博士的兒子說。

  「討厭?」

  「因為我缺了兩隻手指,腦袋又沒了頭髮。」

  「是這樣,」我說,「人像是有些古怪。」

  「由做兒子的我說是不大好——實在古怪。自從和羊發生關係後,整個人完全變了。非常難以接觸,有時甚至殘酷。但實際上他是個內心溫和的人。這點聽他拉小提琴即可聽出來。是羊傷害了父親,又通過父親傷害我。」

  「你喜歡父親嗎?」女友問。

  「嗯,是的,是喜歡。」海豚賓館老闆說,「但父親討厭我。出生以來他一次也沒抱過我,也沒給過我一句溫暖的話。我缺了手指禿了腦袋之後,還時不時拿這個欺負我。」

  「肯定不是誠心欺負。」她安慰道。

  「我也那樣認為。」我說。

  「謝謝。」

  「我們直接去見,能見到麼?」我問。

  「不清楚。」老闆說,「不過有兩點如果能注意的話,大約是可以見到的。一點是明確他說想問有關羊的事。」

  「另一點呢?」

  「不要說是從我口裡聽來的。」

  「好的。」我說。

  我們向羊博士的兒子道謝後爬上樓梯。樓梯上涼瓦瓦潮乎乎的。電燈若明若暗,拐角處積滿灰塵。舊紙味和體臭味充溢四周。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按老闆說的,敲響盡頭處的一扇舊門。門上端貼一塊寫有「館長室」字樣的塑料牌。沒有回音。我們又敲一次,仍無回音。敲第3遍時聽得裡面有人哼哼。

  「討厭!」裡面傳出語聲,「討厭!」

  「我們就羊的事向您請教來了。」

  「滾一邊去!」羊博士在裡面吼道。就73歲來說,聲音相當鏗鏘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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