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海豚賓館不存在男服務員,我們必須自己拿行李上電梯。如女友所說,此賓館概無多餘之物。電梯猶如患肺病的巨大哢嗒哢嗒搖晃不已。

  「久住還是這樣小而整潔的賓館合適。」她說。

  小而整潔的賓館——的確概括得不壞。足可作為廣告詞用在「安安」旅行專頁上:若是久住,不管怎麼說,這種無拘無柬的小而整潔的賓館乃是最佳選擇。

  然而,走走這小而整潔的賓館房間,我首先要做的,是用拖鞋把窗臺上爬的蟑螂打死,再捏起床腳落的兩根陰毛扔到紙簍裡去。在北海道還是第一次看見蟑螂。時間裡女友調節熱水溫度準備洗澡。水龍頭的聲音簡直震耳欲聾。

  「住高級些的賓館去好了!」我打開衛生間門對她吼道,「反正錢有的是。」

  「不是錢的問題,我們找羊從這裡開始。總之非這裡不可。」

  我歪在床上吸煙,打開電視,各頻道轉一遍後關掉。唯獨電視圖像還像那麼回事。熱水聲停止,她的衣服從門裡甩出,傳來淋浴聲。

  打開窗簾,發現路對面密密麻麻排列著同這海豚賓館千篇一律的不倫不類的樓宇。哪棟樓都像掛了一層灰,髒兮兮的,一聞便聞到一股小便味兒。儘管時近9點,亮燈的窗口卻寥寥無幾,有人在裡邊像是很忙地動來動去。做什麼工作我不曉得,反正看上去像不怎麼開心。當然,在他們眼裡,我恐怕也不甚開心。

  我拉合窗簾,轉身回床,躺在瀝青路面一樣硬硬粒住床墊的床單上想同我分手的妻,想和她一起生活的男子。提起那個男子,我對他相當熟悉。原本是我的朋友,不可能不熟悉。他27歲,是個不很有名氣的爵士吉他手。就不甚有名氣的吉他手來說,他算是較為地道的。性格也過得去,只是其貌不揚。有的年份彷徨於凱尼·巴雷爾和B.B.金之間,有的年份徘徊在拉裡·科裡埃與吉姆·霍爾之間。

  至於她何以繼我之後選擇此人,我不大明白。不錯,每個人身上都存在一種所謂傾向。他優於我的地方僅僅是會彈吉他,我優於他的地方只是會洗盤子。大部分吉他手都不洗盤子。一旦弄傷手手指,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接下去,想我同她的做愛,計算4年婚姻生活中為消磨時間進行的做愛次數。但終歸得出的數字是不確切的,而不確切的數字很難認為有多大意義,或許應在日記本上記下才是,至少應在手冊上做個記號。這樣,我便可以準確把握4年期間我所進行的做愛次數了。我需要的是能夠用數字反映的現實性。

  同我分手的妻則擁有做愛的精確記錄。她並未寫日記。她從第一次來月經就開始在大學生用的筆記本上準確無誤地記錄月經,作為參考資料性交記錄也包括在內。筆記本共8冊,同她珍惜的信和照片一併藏在上鎖的抽屜裡,任何人都不給看。我無從曉得她就做愛記錄到什麼程度。而同她分手後的現在,更是永遠無法曉得了。

  「我要是死了,」她經常這樣說,「把那筆記本燒掉。多多澆上汽油,徹底燒成灰埋到土裡。一個字都絕對不許你看!」

  「可我一直和你困覺的嘛,全身上下幾乎沒我不知道的部位。現在還害羞什麼呢?」

  「細胞每個月更新一次。即使就現在來說,」她把纖纖十指的背面伸到我眼前,「你自以為知道的也差不多都不過是記憶中的我罷了」

  她——除去離婚前一個月——便是如此頭腦地道的女子。她毫釐不爽地把握著其人生中的現實性。亦即她在遵循這樣一個原則:門一旦關閉便再也無法打開,卻又不可能一切都永遠大敞四開。

  我現在就她所瞭解的,僅僅是關於她的記憶。而那記憶又如壞死的細胞迅速遠離。就連我同她進行的做愛的準確次數都不得而知。

  2.羊博士出場

  翌晨8時醒來,我們穿衣坐電梯下樓,進附近一家飲食店吃優惠價早點。海豚賓館沒有餐廳沒有酒吧。

  「按昨天說的,我們分頭行動。」說著,我把複印的羊照片遞給她。「我以照片上的山背景為線索找場所,你以養羊的牧場為中心找羊。方法明白吧?無論多麼小的暗示都不要放過。畢竟比在北海道到處亂竄好些。」

  「放心,交給我好了。」

  「那,傍晚賓館房間見。」

  「別太擔心,」她戴上眼鏡,「保准手到擒來。」

  「但願。」我說。

  但事情當然不那麼簡單。我去了道政府觀光科,轉了各種觀光點和旅行社,訪問了登山協會,大凡同旅遊觀光和山有關的地方也都轉了。但沒有一個人對照片上的山有印象。

  「山形太普通了,」他們說,「況且照片上的只是局部。」

  我轉一整天只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僅看局部是很難推斷山的名字的,除非很有特徵的山。

  路上我進書店買了北海道全道地圖和一本叫《北海道的山》的書。北海道山多得令人無法置信,並且山色山形個個難分彼此。我把鼠照片上的山逐個對照書中照片上的山,不出10分鐘就頭痛起來。問題首先是書中照片拍攝的山僅僅是北海道所有山的一小部分。而且縱使同一座山,只消改變一下角度印象也截然不同。「山是活的。」作者在書序言中寫道,「角度、季節、時間抑或心情的些微變化都會使山大變其觀。所以我們須認識到——這點十分重要——我們通常僅能把握山的一部分、山的一個斷片。」

  「得得!」我不由出聲歎道。歎罷重新開始這已認為是徒勞的作業。聽報時鐘打響5點,坐在公園長椅上和鴿子一起嚼玉米花。

  女友收集情報作業在質量上比我稍強,但在徒勞這點上並無不同。兩人在海豚賓館後面一家小飯館邊吃簡單的晚飯邊交換今天一天各自的遭遇。

  「道政府畜產科基本什麼都不知道。」她說,「就是說羊已是被棄置不管的動物。養羊划不來,至少在大量放養這一形態上。」

  「那麼,也可以說養得少故而容易找。」

  「也並不是那樣的。如果綿羊飼養業興旺,也就有獨立的協會活動,政府部門就可以掌握相對完整的脈絡;而在目前情況下,根本摸不清零星綿羊飼養業的現狀。因為大家像養貓養狗似的隨便養那麼幾隻。大致曉得的綿羊飼養者的住址有30處左右,這已是4年前的資料了,4年時間應該有不小變化。因為日本的農業政策每3年就貓兒眼似的變一次。」

  「得得!」我邊喝啤酒邊叫苦,「看來出師不利啊!北海道有一百多座樣子相仿的山,綿羊飼養業的實況又完全摸不著頭緒。」

  「不是才只過去一天麼,一切剛剛開始。」

  「你耳朵沒捕捉到靈感?」

  「靈感暫時來不了啦,」說著,她夾起煮魚,喝口醬湯,「這個我已多少知道的。靈感的到來只限於我因為什麼迷惘的時候或感到精神饑渴的時候。現在不同的。」

  「就是說,不到快淹死時救生繩不來?」

  「是的。我現在和你這麼活著感到十分充實。充實的時候靈感是不會來的。所以我們只能以自己的力量找到羊。」

  「真弄不明白,」我說,「現實中我們已被迫趕得氣喘吁吁。要是羊找不到,我們將被逼人十分狼狽的境地。至於如何狼狽我也並不知道。但既然那夥人說要把我們逼入狼狽境地,那指的就是真正的狼狽境地。畢竟他們是老手。即便先生死了,也還有組織剩下。那個組織在日本全國如下水道一般無處不在,企圖把我們逼入困境。我也覺得事情來得荒唐,但現實已經那樣。」

  「那麼說,豈不成了電視裡的《宇宙入侵者》了?」

  「在荒唐這點上。總之我們已經被卷了進去,我說的我們指的是你和我。一開始是我自己,中途你加入進來。這還不能說是快要淹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