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那一來『騾子號』司機就可憐了。」司機做司機式發言,「而『騾子號』司機是沒有罪過的。」

  「是的是的。」我說。

  「是啊,」女友說,「可『羚羊號』仍是可以乘的。」

  「喏,」司機說,「問題就在這裡。船所以有名字,是大批量生產之前約定俗成沿襲下來的。原理上同給馬取名是一回事。所以,當做馬來使用的飛機就是自有其名號的。例如『聖路易之魂』和『快樂的愛諾拉』等等,顯然有意識交流在裡邊。」

  「就是說是因為根本上是屬￿有生命的嘍?」

  「正是。」

  「那麼,目的性這東西對於名字是次要因素?」

  「是的。僅有目的性用番號即可,就像猶太人在奧施維茨被幹掉那樣。」

  「果然。」我說,「那是就名字的根本在於生命的意識交流作業這一前提而言。為什麼車站和棒球場有名字呢?儘管不是生命體?」

  「車站沒有名字不好辦的嘛!」

  「所以希望你不是從目的而是從原理上加以說明。」

  司機認真沉思起來,以致沒注意信號變綠,後面緊跟的露營車改裝的「王牌」按響模仿《荒野七人》序曲的喇叭。

  「大概沒有互換性的緣故吧。比方新宿站只有一個,不能同澀穀站相替換——無互換性和非大批量生產。歸結為這兩點如何?」司機說。

  「要是新宿站在江古田多好玩!」女友道。

  「新宿站在江古田,就是江古田站。」司機反駁。

  「可要是小田急線也一起帶去呢?」

  「話說回來吧,」我說,「假如車站具有互換性會怎麼樣呢?假如——我是說假如——國營電氣列車站統統是大批量生產的折疊式,故而新宿站同東京站可以整個替換的話呢?」

  「簡單:在新宿就是新宿站,在東京就是東京站。」

  「既然如此,名字就不是附屬於物體,而是附屬於作用的。這不還是目的性嗎?」

  司機沉默下來。但這次沉默沒那麼長。

  「我忽然心想,」司機道,「我們是否應該對這些東西多少投以溫和的目光呢?」

  「你意思是?」

  「就是說,城鎮啦公園啦道路啦車站啦棒球場啦電影院啦全都有名字——作為它們固定於地面的代價而被賦予名字。」

  新見解。

  「那麼,」我說,「假定我完全放棄意識而牢牢固定化於某處,我怕也會得到像模像樣的名字吧?」

  司機瞥一眼我映在後視鏡中的臉。眼神充滿狐疑,仿佛在說莫非哪裡設有圈套。「固定化?」

  「如冷凍起來等等。像森林裡的睡美人那樣。」

  「你不是已經有名字了麼?」

  「是啊,」我說,「忘了。」

  我們在服務台領了登機牌,向跟過來的司機道聲再見。看樣子他想送到最後,但距起飛還有1個半小時,只好作罷返回。

  「人真夠特殊的。」女友說。

  「有個地方專門住這類人。」我說,「在那裡奶牛到處找鉗子。」

  「有點像《嶺上我的家》。」

  「或許。」我說。

  我們走進機場餐廳,提前吃午飯。我點炸蝦奶汁烤菜,她要意大利麵條。窗外747和洛克希勒噴氣式以令人想起某種宿命的莊重飛上飛下。她不無懷疑地一條條檢查麵條吃著麵條。

  「我一直以為飛機上供飯呢。」

  「哪裡。」我等口裡的烤菜塊兒稍涼些後吞進去,趕緊喝口涼水。「供飯的是國際航線。國內航線若是遠距離也有提供盒飯的,只是不怎麼可口。」

  「電影呢?」

  「沒有。劄幌一個鐘頭多一點點就到了。」

  「那,豈不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坐在座位上看一會書就到目的地,跟公共汽車一樣。」

  「沒有信號?」

  「嗯,沒有信號。」

  「得得。」她歎息一聲。隨後放下叉子,用紙巾擦拭嘴角。麵條剩下一半。「也用不著取名字?」

  「是啊,無聊得很。無非時間大大縮短罷了。坐火車要12小時。」

  「那,剩下的時間哪裡去了?」

  我也吃一半不吃了,又要一杯咖啡。「剩下的時間?」

  「坐飛機不是節省十多個小時麼?那麼長時間到底去了哪裡?」

  「時間哪裡也沒去,加算上去而已。我們可以在東京或劄幌自由支配這10個小時。10小時可以看4部電影,吃兩次飯。對吧?」

  「要是一不想看電影二不想吃飯呢?」

  「那是你的問題,時間沒有責任。」

  她咬起嘴唇,觀望一會虎背熊腰的747機體。我也一起望。747總使我想起以前家附近住的肥胖的醜老太婆。沒有張力的碩大的乳房和浮腫的雙腿,乾巴巴的脖頸。機場儼然她們的集會廣場。幾十個之多的這般模樣的「老太婆」一個個趕來又一個個離去。頸項筆挺的飛行員和空中小姐好像給她們掰去了身影,顯得異常平板而單薄。DC7和雙渦輪螺旋漿客機時代似乎沒有這種情形。但究竟如何我已無從記起。大概因為747大像肥胖的醜老大婆了,致使我有如此感覺。

  「喂,時間會膨脹?」她問我。

  「不,時間不膨脹。」我回答。話本是我自己說的,聽起來卻不像自己的語聲。我清清嗓子,喝一口端來的咖啡。「時間不膨脹。」

  「可實際上時間是增加的吧?就像你說的——加算上去。」

  「只不過花在路途的時間減少罷了。時間總量不變。無非可以看多幾部電影。」

  「如果想看的話。」她說。

  實際上我們一到劄幌就連看兩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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