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10元硬幣「哢嗒」一聲掉下,我又投入3枚硬幣。

  「我和你不同。」他說,「你可以一人單幹。我卻幹不來。我不跟誰發牢騷、商量,就前進不了。」

  我捂住受話口歎息一聲。車軲轆活。黑山羊吃掉白山羊的信,白山羊吃掉黑山羊的信……

  「喂喂!」

  「聽著呢。」我說。

  電話另一端傳來兩個小孩圍繞電視頻道爭吵的聲音。

  「想想孩子好了,」我試著說。這麼展開雖不公正,但別無良策。「怎麼好說洩氣話呢!你要是覺得不行,大家可就同歸於盡了。要是對世界有怨言,就別生什麼小孩!好好工作,少喝什麼酒!」

  他長時間沉默不語。女侍者端來煙灰缸。我打手勢要啤酒。

  「的確如你所言。」他說,「努力就是,能否順利沒把握。」

  「肯定順利。6年前不是一沒錢二沒門路踢打出來的麼!」我把啤酒倒進杯子說道。

  「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麼放心。」同伴說。

  「過些天再打電話。」

  「嗯。」

  「在一起這麼多年,謝謝了,很愉快的。」我說。

  「事情辦完回東京,再一起搭夥幹!」

  「是啊!」

  隨即我放下電話。

  然而我不至於再重操舊業了,這點他明白我也曉得。一起工作6年,這點事自然心中有數。

  我拿起啤酒瓶和杯子折回餐桌,繼續自飲。

  失業使我心情暢快起來。我正一點點簡化。我失去了故鄉,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妻子,再過3個月29歲也將失去。到60歲時我究竟會怎麼樣呢?我想了一會。但想也沒用。一個月以後的事都無從預料。

  我回到家,刷牙,換睡衣,上床繼續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11點,熄燈睡覺。睡得很香,一覺睡到天亮。

  8.沙丁魚的誕生

  上午10點,那輛潛水艇一般笨頭笨腦的車停在公寓樓門口。從3樓俯視,與其說是潛水艇,看上去更像扣在地上的金屬甜餅乾模具,大約可壓出足夠300個小孩吃兩個星期的巨型甜餅乾來。我和她靠著窗框往下看車看了半天。

  天空晴朗得有些令人不快,使人聯想起戰前表現主義電影中的場面。高空中飛行的直升機渺小得近乎不自然。萬里無雲的天空猶如被切去眼瞼的巨大眼睛。

  我把房間的窗扇全部關好鎖定,電冰箱切斷電源,查看一遍煤氣閘。洗滌物已全部收回,床蓋上床罩,煙灰缸洗了,洗臉間數量繁多的藥瓶歸攏得整整齊齊。兩個月的房租提前付了,報紙也打招呼中止了。從門口望去,無人房間靜得有點彆扭。我邊望房間邊想在這裡度過的4年婚姻生活,想我同妻之間本有可能生的孩子。電梯門開了,她招呼我。我把鐵門關上。

  等我們的時間裡,司機用於布忘我地擦拭車前窗玻璃。車依舊無半點污痕,在陽光下閃閃生輝,異常耀眼,仿佛只消手一碰,皮膚就會出現症狀。

  「早上好!」司機說。還是那天那個富有宗教意味的司機。

  「早上好!」我的女友說。

  她抱著貓,拎著裝有貓食罐頭和貓便用沙的紙袋。

  「好天氣啊!」司機抬頭望天,「怎麼說呢,簡直晴得透明。」

  我們點頭。

  「晴到這個程度,上帝的旨意大概容易傳到吧?」我說。

  「沒那回事。」司機笑眯眯應道,「旨意已在萬物之中。花裡石頭裡雲絮裡……」

  「車呢?」她問。

  「車裡也有。」

  「可車是工廠製造的嘛。」我說。

  「不管誰製造的,上帝的意志都要進入萬物之中。」

  「像耳虱那樣?」她問。

  「像空氣那樣。」司機糾正。

  「那麼說,比如沙特阿拉伯生產的汽車有真主進入裡邊了?」

  「沙特阿拉伯不生產汽車。」

  「真的?」我問。

  「真的。」

  「那麼,美國生產的汽車出口到沙持阿拉伯,有什麼神進到裡邊呢?」女友問道。

  問得很難。

  「對了,要講一下貓的事。」我解圍道。

  「多可愛的貓啊!」司機如釋重負他說。

  其實貓決不可愛,甚至莫如說處於可愛的對立面。毛像磨損的地毯一樣沙沙拉拉,尾巴尖彎成60度角,牙齒發黃,右眼3年前受傷仍不住流膿,如今幾乎已開始喪失視力,能否認清是運動鞋還是馬鈴薯都是疑問。腳掌如同幹硬幹硬的水泡,耳朵宿命般地附有耳虱,由於年紀的關係每天要放20個屁。它像放在下坡路上的保齡球沿著70年代後半期的斜坡迅速跌向深谷。況且連名字也沒有一個。我不清楚沒有名字這點是會減少貓的悲劇性還是相反。

  「乖乖!」司機向貓說道,但畢竟沒有伸手,「叫什麼名字呢?」

  「沒有名字。」

  「那麼平時怎麼稱呼呢?」

  「不稱呼。」我說,「只是存在。」

  「問題是它並非一動不動,而是由意志驅動的吧?由意志驅動的東西沒有名字,總覺得有些奇怪。」

  「沙丁魚也受意志驅動,可誰也沒給它取名字嘛!」

  「可沙丁魚同人之間沒有情感交流,況且叫名字它也理解不了。當然嘍,取名是人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說,可以同人進行情感交流且有聽辨能力的動物是具有被賦予名字的資格的,是吧?」

  「是那麼回事。」司機自以為是地點幾下頭,「如何,我隨便給取個名字可以麼?」

  「完全可以。取什麼名字?」

  「沙了魚怎麼樣?因為這以前它等於被作為沙丁魚來對待的。」

  「不壞。」我說。

  「是不壞吧?」司機露出得意。

  「你看呢?」我問女友。

  「不壞。」她也贊成,「天造地設似的。」

  「沙丁魚在此!」我說。

  「沙丁魚,過來!」司機抱過貓。貓怯生生地咬司機手指,繼而放了個屁。

  司機開車把我們送去機場。貓在助手席上老老實實蹲著,不時放屁,這從司機不時開一下窗戶即可知道。路上我提醒他如何關照貓——掏耳方法、出售糞便除臭劑的商店、投食量等等。

  「請您放心,」司機說,「注意愛護就是,畢竟是我給它命名的嘛。」

  路面空得很,車如產卵期溯流而上的大馬哈魚向機場一路疾馳。

  「為什麼船有名,而飛機沒名呢?」我問司機,「為什麼只叫971航班或326航班,而不分別命名為『鈴蘭號』或『雛菊號』什麼的呢?」

  「肯定與船相比數量大多的緣故,大批量生產的玩意兒。」

  「是嗎?船也算大批量生產的麼,數量比飛機還多。」

  「不過,」司機停頓數秒,「作為現實問題,東京城裡的公共汽車也是不可能一一命名的。」

  「公共汽車要是一一命名該多有意思!」女友插進來。

  「但那樣一來,乘客豈不是要挑肥揀瘦?比如從新宿去千馱穀,要乘『羚羊號』而不坐『騾子號』。」司機說。

  「你說怎麼樣?」我問女友。

  「的確,是沒人坐『騾子號』。」女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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