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我們的共同話題此外還有的,例如羊的問題,」他清了清嗓子,「對不起,我沒有你那麼有閒工夫,只簡明扼要他說說事情好麼?」

  「問題就在這裡,」我說,「簡要說來,我明天想去找羊。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這樣幹。但是,既然幹,就要以我的步調幹,想說的時候就說個夠,閒聊的權利在我也是有的。我可不願意所有行動都給人監視,不願意給名字都不曉得的人撥弄得團團轉——只此一事。」

  「你誤解了你所處的立場。」

  「你也誤解了我所處的立場。聽著:我認真想了一個晚上,這才想明白我幾乎沒有怕失去的。同老婆已經分手,工作今天也打算辭去。房子是租的,家具什物也沒值錢貨。財產只有將近200萬存款和一輛半舊車,再加一隻到歲數的貓。西裝全都是過時物,擁有的唱片也基本成了古董。沒有名氣,沒有社會信譽,沒有性魅力,沒有才華,年齡也已不輕,說話總是不倫不類,說完就後悔。借你的話說,即是平庸之人。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有的話,但請指點。」

  沉默良久。這時間我除掉纏在襯衫紐扣上的線頭,用圓珠筆在便箋上畫了13個星形。

  「任何人都有一兩件不願失去的東西,包括你,」對方說,「在找出那種東西方面我們可謂行家裡手。人必然有欲望與自尊之中間點那樣的東西,如同所有物體都有重心。我們可以找出它來。現在你也心中有數。失去之後你才會意識到它曾存在。」短暫的沉默。「不過也罷,那是更下一階段才出場的問題。眼下你演說的主題未嘗不可理解。接受你的要求就是。不指手畫腳,隨你怎麼幹。時間是1個月,這樣可以吧?」

  「可以。」我說。

  「那好。」

  說罷電話掛斷。掛得頗叫人不快。為消除這不快,我撐臂伏身做了30個擴胸和20個收腹運動。之後刷洗餐具,洗了三日量的衣服。心情於是得以平復下來。9月一個心曠神怡的周日。夏天已如難以憶起的舊日記一般遁往了何方。

  我穿上新襯衫,穿上沒沾番前醬的那條牛仔褲,蹬上左右色調一致的襪子,拿梳子理了理頭髮。然而17歲時所感受的周日早晨的氣氛還是未能找回。理所當然。無論誰怎麼說,我畢竟增加了歲數。

  接著,我從公寓車庫開出瀕於報廢的「大眾」,開到超級商場買了一打貓食罐頭和貓大小便用的沙子,買了一套旅行剃鬚刀和內衣。爾後坐在油炸面圈店的櫃檯前喝幾乎毫無味道可言的咖啡,嚼一個肉桂炸面圈。櫃檯正面的牆壁是塊大鏡子,映出我嚼炸面圈的嘴臉。我手拿剛開始吃的炸面圈望了一會自己的臉,猜想別人將對我的臉做何感想。當然我不曉得別人做何感想。我吃掉剩下的炸面圈,喝幹咖啡,走出店門。

  站前有家旅行代理店,我在那裡訂了兩張明日去劄幌的機票。然後走進車站大樓,買了可以挎帶的帆布旅行包和雨帽。每次都從褲袋信封抽出一張嘎嘎新的萬元鈔付帳。似乎怎麼花那捆鈔票都不見少。磨得約略見少的只是我自身。世上就是存在如此類型的錢款——拿在手上來氣,花的時候晦氣,花光時自己生自己的氣,於是又想花錢,但那時已無錢可花。無可救藥。

  我坐在站前長椅上吸兩支煙,不再想錢。周日早晨的站前處處是一家老小或年輕情侶。如此悵悵觀望時間裡,不由想起妻臨分手時說的一句話——或許該要個孩子才是。的確,我這年紀有若干個孩子都無足為奇。然而想到為人父的自己,情緒頓時一落千丈。覺得若是孩子,恐怕是不願意給我這樣的父親當兒子的。

  我雙手抱著購物紙袋,又吸支煙。吸罷穿過人群走去停車場了,把東西放進車後座。在加油站加油換油時,我進附近書店買了本袖珍書。這麼著,兩張萬元鈔了無蹤影,衣袋裡嘩嘩啦啦擠滿零市。返回公寓,把零市一古腦兒扔進廚房一個玻璃碗,用冷水洗把臉。早上起來好像過去了很長很長時間,一看鐘到12點還有些時候。

  女友折回來是下午3點。她身穿花格襯衫芥未色棉布褲,戴一副一看都叫我頭痛的深色太陽鏡,肩上挎一個和我同樣的大帆布包。

  「做旅行準備去了。」說著,她用手心拍拍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要打持久戰吧?」

  「勢所難免。」

  她太陽鏡也不摘就歪倒在窗前舊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吸煙。我拿來煙灰缸放在她旁邊,撫摸她的頭髮。貓趕來跳上沙發,下領和前肢搭在她腳脖上。吸夠了,她把剩下的煙插在我兩唇之間,打個哈欠。

  「去遠處高興?」我問。

  「嗯,非常高興,尤其是能和你一起去。」

  「可要是找不到羊,我們就無處可歸了喲,說不定一輩子都四處流浪。」

  「像你朋友那樣?」

  「是啊。我們在某種意義上是大同小異的同類。不同的是他是自願逃開的,我是被彈出去的。」

  我把煙碾死在煙灰缸裡。貓伸長脖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打完又恢復原來的姿勢。

  「你旅行準備妥當了?」她問。

  「哪裡,剛開始。不過也沒什麼東西,替換衣服洗漱用具罷了。你也用不著拿那麼一大包。有需要的在那邊買就行了。錢綽綽有餘。」

  「喜歡這樣,」她嗤嗤笑道,「不帶一大包東西,上不來旅行的感覺。」

  「真那樣?」

  大敞四開的窗口傳來尖銳的鳥鳴,未曾聽過的鳴聲。新季節裡的新鳥。我把窗口射進的午後陽光用手心接住,輕輕貼在她臉頰。如此姿勢保持了很久。我呆呆望著白雲從窗這一端飄到另一端。

  「怎麼了?」她問。

  「這麼說或許奇怪——我怎麼也不認為現在即是現在,總覺得我好像不是我,這裡好像不是這裡。時常這樣。要很久很久以後二者才好歹合在一起。這10年來始終如此,」

  「為什麼是10年?」

  「因為再無法切割。沒別的原因。」

  她笑著抱起貓,輕輕放在地板上,「抱我!」

  我們在沙發上抱在一起。從舊貨商店買來的昔日沙發每次把臉貼近布面都有一股昔日氣味。她柔軟的肢體同那氣味融合起來,如依稀的記憶一般親切而溫馨。我用手指悄悄撥開她的秀髮,吻在她耳朵上。世界微微搖顫。小小、小而又小的世界。時間在那裡如溫和的風一樣流逝。

  我全部解開她的襯衫扣,手心貼在乳房下面,就那樣注視她的腰肢。

  「簡直就像活的吧?」她說。

  「指你?」

  「嗯。我的身體,和我自身。」

  「是啊,」我說,「的確像是活的。」

  那樣地靜,周圍沒有一絲聲息。我們之外的所有人都到哪裡慶祝秋天第一個周日去了。

  「噯,我非常非常喜歡這樣。」她小聲低語。

  「喔。」

  「就好像來郊遊似的,心裡美極了。」

  「郊遊?」

  「是呀!」

  我兩手繞去她後背,緊緊抱住她。我用嘴唇拂去額前的頭髮,再次吻住她的耳朵。

  「10年很長?」她在我耳畔輕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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