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三十


  啤酒端來,我喝了兩口。小碟裡的花生豆也全部吃了。已不再聞掃帚聲。我走進收款機旁邊的電話間,給耳朵漂亮的女友打電話。她不在她的房間也不在我的房間。大概到哪裡吃飯去了。她絕對不在家裡吃飯。

  接著,我撥動分手妻子的新公寓電話號碼。鈴響兩次時我轉念放下聽筒。想來也沒什麼可說的,並且我也不願意被看成沒有神經之人。

  此外便沒地方可打電話了。在這座足有一千萬人流動往來的城市的正中,可以打去電話的對象只有兩個,且一個是離婚的妻子。無奈,我把10元硬幣放回衣袋,走出電話間,向身旁走過的男侍者要了兩瓶HEINEKEN。

  一天即將這樣過去。有生以來似乎還沒有過如此無趣的一天。夏日最後一天本應多少有它的情趣才是。然而這一天竟給人拉扯得團團轉,撥弄得團團轉。窗外陰冷的初秋夜色橫陳開來。地上小小的黃色街燈永無盡頭地列隊而去。從上面看去,就好像在等人將它一腳腳踩滅。

  啤酒端來。我拿起一瓶打開,把兩碟花生全部倒在手心,依序吃將下去。鄰桌四個學游泳歸來的中年婦女一邊唧唧喳喳說著什麼,一邊啄著五顏六色的熱帶雞尾酒。男侍者站得筆直,唯脖頸稍歪打著哈欠。另一個男侍者向一對中年美國夫婦介紹菜譜。我吃掉所有花生,喝幹第三瓶啤酒,之後再沒事可幹。

  我從牛仔褲屁股口袋裡拽出信封打開,一張張數點這捆萬元鈔。紮著紙條的新鈔捆,與其說是鈔票,莫如說更像撲克牌。數到一半,手指刺刺地作痛。數到96時,一個年老的男侍者走來撤下空瓶,問我再來一瓶如何。我數著鈔票默默點頭。看起來他對我數鈔票毫無興致。

  數罷150張,裝回信封,插回屁股口袋。這工夫新啤酒上來。我又吃了一碟花生豆。吃完心想為什麼這麼能吃呢?答案只有一個:肚子餓了。想來早上到現在只吃了一塊水果蛋糕。

  我叫男侍者拿菜譜給我看。煎蛋捲沒有,但有三明治。我要了奶酪黃瓜三明治。問附加物,說是炸馬鈴薯片和泡菜。我不要炸馬鈴薯片,讓他把泡菜加大一倍。順便問有沒有指甲剪。當然有指甲剪。賓館裡的酒吧實在應有盡有。一次我曾在賓館酒吧借過《法日辭典》。

  我慢慢喝啤酒,慢慢看夜景,慢慢在煙灰缸上剪指甲。然後又看一次夜景,給指甲打銼。如此時間裡,夜深了下去。在消磨城市時間方面,我正往專家水平逼近。

  天花板擴音器呼喚我的名字。一開始沒聽出是我的名字。播完幾秒鐘後,我的名字才漸漸帶有我名字固有的性質,不久在我頭腦中變成純粹的我的名字。

  我揚手做個手勢,男侍者把手提式無線收發報機送到桌前。

  「原定計劃有所變更,」一個聽過的聲音說道,「先生情況急轉直下,已再沒多少時間。所以,給你的時間期限也要提前。」

  「提前多少?」

  「一個月。不能再等。一個月後羊找不到,你就萬事皆休,哪裡都不存在你的歸宿。」

  一個月,我轉了下腦筋。但我頭腦中時間觀念如一團亂麻,一個月也罷兩個月也罷似乎無甚區別,原本就沒有基準說找一隻羊一般需多長時間。

  「居然知道這地方!」我試著說。

  「一般事情我們都知道。」對方道。

  「除羊所在地點以外。」

  「是那麼回事。」他說,「總之你得動!你太浪費時間。最好想想自己的處境。將你逼入如此處境也是你自己本身。」

  的確如他所說。我用信封中最上面的萬元鈔付罷賬,乘電梯下到地面。地面情形依舊,地道之人以兩條腿地道地行走。但這光景並未使我怎麼釋然。

  5.1/5000

  回到家,信箱裡連同晚報一起進來三封信。一封是銀行存款餘額通知;一封是百般無聊的晚會請柬;一封是半舊車銷售中心直接郵寄的廣告,大意是說如換一輛高一檔次的車,人生將多少變得鮮亮。多管閒事!我把三封信摞在一起從正中撕開,扔進紙簍。

  我從電冰箱拿出果汁倒進玻璃杯,坐在廚房餐桌旁喝著。桌面上有女友留的便條,寫道:出去吃飯,9點半回來。桌子上的數字電子鐘顯示現在時間是9點半。注視當中,數字變成31,稍頃變為32。

  看鐘也看得膩了,遂脫衣淋浴,洗頭。浴室有4種洗髮香波和沖發劑。她每次去超級商場必買一點新的雜物回來,進浴室每次都增加一點什麼。一數,刮須膏有4種,牙刷有5打。依序組合起來,數字十分了得。我走出浴室,換上散步用的短褲和T恤。於是身上揮之不去的不快感不翼而飛,好歹神清氣爽起來。

  10時20分,女友拎著超級商場購物袋回來。她總是夜間去超級商場。紙袋裡裝有3支掃除用的刷子和一盒曲別針和徹底冰鎮過的6罐啤酒。我又可以喝啤酒了。

  「羊的事。」我說。

  「所以我不是說了麼。」她應道。

  她從電冰箱拿出一盒香腸罐頭,用平底鍋炒了。我吃三條,她吃兩條。涼爽的夜風從廚房窗口吹來。

  我說公司發生的事,說車,說那座公館,說那個奇妙的秘書,說血瘤,說背部帶星紋的短粗壯實的羊。說了很久,說罷時鐘已指在11點。

  「情況就是這樣。」我說。

  我說完後她也沒顯得怎麼吃驚。邊聽邊一直掏耳朵,連打幾個哈欠。

  「什麼時候出發?」

  「出發?」

  「不是找羊去嗎?」

  我手指依然掛在啤酒罐易拉環上抬臉看她。

  「哪裡也不去。」我說。

  「不去不會不妙?」

  「沒什麼不妙。反正我早就打算離開公司,不管誰怎麼找麻煩,飯碗總還是找得到的。總不至於連命都搭上吧?」

  她從盒子裡抽出一支新棉球棒,用指頭旋轉擺弄了一會。「可事情沒那麼簡單。總之找到一隻羊不就可以了麼?滿有意思的嘛!」

  「談何容易!北海道比你想的大得多,羊也有幾十萬隻。如何能從中找出一隻羊來?笑話!就算那只羊背上有什麼星紋!」

  「5千隻。」

  「5千隻?」

  「北海道的羊的只數。昭和二十二年①有27萬隻,如今只有5千隻。」

  ① 1947年。

  「何以曉得?」

  「你出去後我去圖書館查的。」

  我歎口氣:「你什麼都知道。」

  「那也不是,不知道的要多得多。」

  「唔。」我打開第二罐啤酒,往她杯子和自己杯子各倒一半。

  「反正北海道如今只有5千隻羊,據政府統計資料。怎麼樣,心情多少輕鬆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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