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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3.汽車及真司機(2)

  「回公司?還是去哪裡?」司機問。還是來時那個司機,但比來時多少和藹些。肯定屬￿和人容易混熟那類性格。

  我在寬大的座席上盡情舒展四肢,考慮去哪裡合適。不打算回公司。一想到要向同伴一五一十解釋一番就覺得頭痛——到底該怎樣向他解釋呢?何況我正是休假之身,卻又沒心思回家,總覺得最好在回家之前看一下地道之人用兩條腿地道行走的地道世界。

  「新宿西口。」我說。

  也是因為黃昏的關係,通往新宿的道路塞車塞得一塌糊塗。過了某一臨界點,車便如拋錨一般幾乎寸步難移,感覺上就像在波濤的搖撼下移動幾釐米。我想了一會地球自轉的速度。這條公路究竟以多少公里的時速在宇宙中旋轉呢?我在頭腦中大致計算出概數。但不知道較之遊樂場的空中飛車是快還是慢。我們不大知曉的事情委實大多了。似懂非懂罷了。倘有宇宙人來我這裡問我赤道以多少公里時速旋轉,我將異常狼狽,就連星期二之後為何是星期三恐怕都答不上來。他們笑我不成?《卡拉馬佐夫兄弟》和《靜靜的頓河》我分別讀了3遍,甚至《德意志意識形態》也讀了一遍。圓周率都能數到小數點以下16位。這樣他們也還要笑我?大概會笑的,且笑得要死。

  「不聽聽音樂什麼的?」司機問。

  「好啊。」我說。

  車內流淌出肖邦的敘事曲,醞釀出一種婚禮大廳休息室般的氣氛。

  「我說,」我問司機,「知道圓周率?」

  「就是3.14那玩意兒吧?」

  「嗯。小數點以下能說出幾位?」

  「32位。」司機無所謂似的說,「再往下把握不大。」

  「32位?」

  「是的。有個記的辦法。那又怎麼?」

  「啊,不怎麼。」我洩氣他說,「沒什麼的。」

  隨後我們聽了一會肖邦,車往前開了十來米。四周的小汽車司機和公共汽車上的乘客一個勁兒打量我們乘坐的這輛怪物車。雖說知道由於窗是特殊玻璃從外面看不到裡面,但給他人這麼盯視起來,仍然不是個滋味。

  「真夠緊張的。」我說。

  「是啊,」司機應道,「不過正如沒有不亮的黑夜,不完的交通堵塞也是沒有的。」

  「那自然。」我說,「可你覺得著急的時候也是有的吧?」

  「當然有。著急,甚至氣惱,尤其有急事的時候,但我儘量把一切都看作是施加給我們的考驗。就是說,著急等於自己的敗北。」

  「你這關於塞車的解釋聽起來滿有宗教意味。」

  「我是基督教徒。教堂是沒去,但一直是基督教徒。」

  我「唔」了一聲,「可是,身為基督教徒同身為右翼大頭目司機,這兩點不矛盾嗎?」

  「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在我以前見過的人當中,先生是僅次於上帝的人物。」

  「見過上帝?」

  「那還用說。每晚都打電話。」

  「但是,」我有點困惑,腦袋又開始混亂,「但是,大家都給上帝打電話,不會擠得總是占線?比如就像午後的查號臺一樣。」

  「那不必擔心。可以說上帝是同時存在的。所以,即使一百萬人一齊打電話,上帝也會同時跟一百萬人通話。」

  「我是不大明白,這可是正統解釋?就是說——怎麼說呢——從神學角度而言。」

  「我是激進派,同教會不對脾氣。」

  「唔」

  車大約行駛了50米。我叼香煙準備點火,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緊攥著打火機。我把那小子遞給我的這個帶有羊徽的法國制煙具下意識帶了出來。銀打火機已完全適應了我的手心,就像生來始終在我手心似的。無論重量還是手感都無可挑剔。我想了一會,歸終決定據為己有。打火機少一兩個誰都不至於不便。我開關兩三次,然後給煙點上火,揣進衣袋,而將一次性打火機投進車窗袋裡。

  「幾年前先生告訴我的。」司機突然說。

  「告訴什麼?」

  「上帝的電話號碼。」

  我輕歎一聲,輕得幾乎聽不出來。是我腦袋不正常,還是他們神經出問題了呢?

  「只悄悄告訴你一個人?」

  「是的,只悄悄告訴我自己。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您也想知道?」

  「可能的話。」我說。

  「那我說給您聽:東京945……」

  「等一下。」說著,我掏出手冊和圓珠筆記下電話號碼。

  「告訴我這樣的人不要緊麼?」

  「不要緊的。也不是任何人都告訴,但你像個好人。」

  「謝謝。」我說,「可是向上帝說什麼好呢?我又不是基督教徒。」

  「我想那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你如實他說出自己所想的所苦惱的就行。哪怕再無聊無謂的話,上帝都絕對不會厭倦、不會嘲笑的。」

  「謝謝你。打打看。」

  「打打好。」司機說。

  車開始順利行進,前方已現出新宿的樓字。車到新宿之前我們再沒說什麼。

  4.夏日的結束和秋天的開始

  車到目的地時,街頭已籠罩在淡藍色的暮靄之中。告知夏日結束的涼爽的風滑過樓字間的空隙,拂動下班歸來的女孩們的裙邊。她們涼鞋的「咯噔」聲,回蕩在瓷磚貼面的人行道上。

  我爬上一座大廈的最頂層,走進軒敞的酒吧,要了HEINEKEN啤酒①。啤酒上來等了10分鐘。這時間裡我把臂肘拄在椅扶手上,支頤合目。什麼也想不起來。閉上眼睛,響起幾百個小人拿掃帚在我腦袋裡清掃般的聲音。他們連續掃個沒完,誰也沒想到用垃圾鏟。

  ① 一種荷蘭啤酒,酒精含量較低,一般譯為「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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