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所謂意志是什麼呢?」我試著問。

  「統率時間統率空間統率可能性的觀念。」

  「不懂。」

  「當然不懂,任何人都不懂。唯獨先生本能地理解它。說得極端些,是自我認識的否定。只有在這裡完全的革命才能實現。換個你們也容易理解的說法:一場勞動包含資本、資本包含勞動的革命。」

  「聽起來好像幻想。」

  「正相反。認識才是幻想。」他斬釘截鐵。「當然,我現在口中的只是語言。而無論怎樣羅列語言都根本不可能向你述說先生懷有的意志的形態。我的說明僅僅是以另一種語言性關聯表示出我同那一意志之間的關聯。這也關係到對語言的否定。當個人認識同進化連續性這兩根西歐人文主義支柱失去意義的時候,語言的意義也不復存在。存在不是作為個體存在,而是作為混沌狀態存在。你這一存在就不是獨立獨特的存在,而不過是混沌罷了。我的混沌是你的混沌,你的混沌是我的混沌。存在就是交流,交流即是存在。」

  房間似乎陡然變得奇冷,而我身旁備有一張暖床,有人誘我到床上去。這當然是錯覺。時值9月,外面仍有無數秋蟬鳴噪不已。

  「你們在60年代後半期開展的或準備開展的意識擴大化,因其植根於個體故而一敗塗地。也就是說,倘若個體質量未變,而僅僅一味擴大意識,那麼最後等待你們的只能是絕望。我所說的平庸即是這個意思。不過,恐怕無論怎麼解釋你都不會理解。況且我也不是在尋求你的理解,只是盡力坦誠相告罷了。」

  「剛才遞給你的那幅圖,」他說,「是美國陸軍醫院醫務記錄的複印件。日期是1946年7月27日。那是先生應醫師要求親筆繪製的——作為記述幻覺作業的一環。事實上,根據醫務記錄,這只羊以非常高的頻率出現在先生的幻覺中。以數字說,大約80%,也就是5次中有4次有羊出現。而且不是普通羊,是這背部帶星紋的栗色羊。

  「另外,這打火機上刻的羊徽是先生自1936年以來作為自己的印記一直使用的。想必你也注意到了,羊徽同醫務記錄上的羊圖完全一致,並且同你現在手中照片上的羊也一模一樣。你不認為這是個十分有趣的事實?」

  「不會是巧合吧?」我說。我打算盡可能說得聽起來很輕鬆,但效果並不理想。

  「還有,」對方繼續道,「先生熱心搜集了國內外大凡關於羊的所有資料和情報,每星期都要花很長時間親自確認一次從日本國內出版的所有報刊上剪輯的關於羊的報道。我一直幫他做這件事。先生熱心得很,簡直像在搜尋什麼似的。臥床不起之後,我便極為私人性質地繼續這項作業。對此我非常感興趣。到底會出現什麼呢?結果你出現了。無論怎麼看這都不是巧合。」

  我掂了掂手中打火機的重量。重量委實令人愜意。既不太重,也不過輕。世上竟有這等重量。

  「先生為什麼如此熱心地尋找羊,原因你可明白?」

  「不明白。」我說,「還是問先生來得快吧?」

  「能問早問了。先生近兩個星期昏迷不醒,估計再不會清醒過來。一旦先生亡故,背上有星紋的羊的秘密也就永遠埋葬在黑暗中。而這一點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不是出於個人得失,是為了更大的大義。」

  我打開打火機蓋,推砂輪點火,又合上蓋。

  「你大概覺得我的話荒唐無聊。或許那樣,或許真的荒唐無聊。我只是希望你理解一點:剩給我們的除此無他。先生死去,一個意志死去,意志周圍的一切也將死絕。剩下來的唯有可以用數字計算的東西。此外一無所剩。所以現在我想找到那只羊。」

  他第一次閉了幾秒眼睛,閉目沉默。「說一下我的假設,無論如何只是假設——不中意忘掉就是——我認為正是那只羊構成了先生意志的原型。」

  「好像在說動物形小甜餅。」我說。

  對方未予理會。

  「羊大約已進入先生體內。估計是1936年進入的。那以後羊在先生體內住了四十多年。那裡肯定有草場,有白樺林,恰如那張照片上的。你以為如何?」

  「作為假設甚是有趣。」

  「特殊羊!非常·特殊的。羊!我想找出它,為此需要你的協助。」

  「找出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也不能怎麼樣。我恐怕是無可奈何。我若做什麼,對我來說實在大力不勝任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親眼確認那東西的消失。如果那只羊有什麼需求,我準備竭盡全力。因為先生一旦故去,我的人生幾乎再沒什麼意義可言。」

  接下去他一陣默然。我也默然。只有蟬仍在叫。傍晚的風吹得庭園樹木的葉片簌簌作響。房間裡依舊寂寂無聲。死之粒子恰如防不勝防的傳染病滿房間飄移。我在眼前推出先生腦袋裡的草場,草枯羊逃後的荒漠的草場。

  「再說一遍:希望你告訴我照片是怎樣到手的。」對方說。

  「不能告訴。」我回答。

  他歎口氣:「我以為我對你是開誠佈公的,所以希望你也坦誠相告。」

  「從我的角度不可能講出。我一講出,有可能給送我照片的人帶來麻煩。」

  「那麼說,」對方道,「你是有足夠的證據認為在羊上面會給那個人帶來某種麻煩了?」

  「證據談不上,只是那麼覺得罷了。裡邊有什麼名堂——聽你述說時我一直有這個感覺。是有什麼名堂。這類似一種直覺。」

  「所以不能講。」

  「是啊,」我略一沉吟,「在麻煩方面我多少是個權威,也熟知給人添麻煩的方法——這點不亞於任何人。所以生活中儘量注意不給人添麻煩。但終歸卻因此給人添了更多麻煩。怎麼折騰都一回事。雖說如此,一開始卻不能那樣做。這是原則問題。」

  「我不大明白。」

  「就是說,平庸是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的。」

  我叼起煙,用手中打火機點燃,深吸一口。心裡多少舒但一點。

  「既然不願意講,不講也可以。」對方說,「但你要把羊找到,這是我們最後的條件。從今天算起兩個月內如果你找到了羊,我們按你說的數目付給報酬。但若找不到,你的公司和你就徹底玩完。可以嗎?」

  「只好如此!」我說,「不過,要是一切都源於某種誤解,壓根兒就不存在背部帶星紋的羊呢?」

  「結果也是一樣。對你也好對我也好,或找到羊或找不到,二者必居其一,沒有中間道路。我也有些不忍,但反正正如剛才所說是你把賭注拾起來的。既然拿了球,就只能跑到終點——縱使沒有終點。」

  「也罷。」我說。

  對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墩墩的信封放到我面前:「做費用好了。不夠來電話,馬上追加,有什麼疑問?」

  「疑問沒有,感想倒是有的。」

  「什麼感想?」

  「總體上荒唐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從你口中聽來,又好像有某種真實性。今天的話即使我說出去也肯定沒人相信,我想。」

  他稍稍扭起嘴角,未嘗不可視為笑意。「明天就開始行動!剛才說了,今天算起兩個月。」

  「事情沒那麼容易。兩個月可能解決不了,畢竟從廣袤無邊的大地上找出一隻羊。」

  對方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視我的臉。給他盯視起來,我覺得自己好像成了空蕩蕩的游泳池,池裡又髒又有裂縫,不知明年能否使用。他一眨未眨地足足看了我30秒,之後慢慢開口道:

  「可以走了。」

  的確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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