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簡單說來就是血炸彈。血流受阻,畸形隆起,就像吞進高爾夫球的蛇。一旦爆炸,腦的功能即終止。然而又不能做手術。因為稍一刺激就會爆炸。說得現實些,唯有等死而已。或許一周死去,也可能要一個月,無人知曉。」

  對方噘起嘴唇徐徐吐氣。

  「死並沒有什麼奇怪,畢竟年邁之人,病名也已清楚。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會活到現在。」他繼續道,「大約42年前的事了。最初發現這個血瘤的是為A級戰犯檢查健康狀況的一個美國軍醫,時間是1946年秋,東京審判即將開始之前。發現血瘤的醫生目睹調X光照片深受震動。為什麼呢?因為腦袋裡帶有如此之大的血瘤的人居然活著且活著比正常人還精力充沛——這一現象已遠遠超除醫學常識。於是他被從巢鴨轉入當時作為軍隊醫院接收的聖路加醫院,接受詳細檢查。」

  「檢查持續了1年,最後什麼也沒搞清——除了什麼時候死都無足為奇和活著本身便不可思議這兩點之外。那以後他也沒有任何不適,繼續活得神氣活現,頭腦運轉也完全正常。原因不得而知。盲點!理應死去之人卻活著到處行走。

  「不過,幾個小症狀是搞清了:每隔40天發生一次劇烈的頭痛,一次痛三四天。據本人說,頭痛始於1936年,估計是血瘤發生期間。由於實在痛不可耐,痛時曾服用止痛藥,坦率他說就是大麻。大麻的確可以緩解痛苦,卻又帶來奇妙的幻覺。那是高度濃縮了的幻覺。具體情形只有本人才知道。但不管怎樣,滋味肯定並不好受。關於幻黨的具體記錄全部留在美軍那裡,是醫生詳細記述下來的。我曾非法弄到手讀了幾次。儘管是以事務性筆調記載的,但仍令人不寒而慄。將其作為幻覺實際定期體驗並能忍受得住的人大概幾乎是沒有的。

  「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幻覺也不明白。推測是有一種血瘤週期性釋放的能量,頭痛是肉體對它的反應。而當反應壁拆除之時,能量便直接刺激腦的某一部分,結果產生幻覺。當然,這僅僅屬￿假設。對這一假設美國軍部也懷有興致,開始徹底調查。是由情報部門主持的絕秘調查。至於美國情報部門何以對一個人的血瘤進行調查,至今仍不清楚。但可以設想有這樣幾個可能性:第一個可能性是借調查之名聽取屬￿敏感範疇的情況,也就是把握中國大陸的諜報網和鴉片網。因為,由於蔣介石的節節敗退美國正步步失去在中國的門路,從而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先生掌握的網絡。畢竟不便就此正式問訊。事實上,先生經過這一系列調查之後,未經審判就被釋放出來。不難認為其中有秘密交易——情報與人身自由的交換。

  「第二個可能性是企圖澄清他作為右翼頭目的古怪性格同血瘤之間的關係——等會兒再對你說明——這是個很有趣的構想。但終歸我想他們什麼也沒弄明白。活著本身都已不可思議,又怎麼能明白那種情況呢?除非解剖。所以,這也是個盲點。

  「第三個可能性是有關洗腦的。設想通過給腦以一定的刺激波來找出特定的反應。當時這種做法很流行。事實表明,美國當時成立了那種洗腦研究小組。

  「至於三個可能性之中情報部門主要著眼於哪一個,還不清楚。從中得出怎樣的結論也不清楚。一切都已埋葬在歷史沉積層裡。知道真相的唯獨美軍上層少數人和先生自己。先生迄今沒向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人提起此事,以後恐也不會提起。所以,現在我向你說的不外乎一種推測。」

  說到這裡,對方輕輕咳嗽一聲。我已全然鬧不清進這房間已過去多長時間。

  「但是,關於血瘤發生期,也就是1936年的情況,知道的稍許詳細一點。1932年冬先生因涉及政要暗殺計劃而被關進監獄。鐵窗生活一直持續到1936年6月。這個有監獄正式記錄和醫務記錄,先生有時也跟我們談起。扼要說來是這樣的:先生入獄不久就得了嚴重失眠症,嚴重得已達到極為危險的地步,而不是一般性失眠,三四天有時甚至近1星期都一覺不睡。當時的警察不讓政治犯睡覺以迫使其但白,尤其先生牽涉到皇道派與統制派的抗爭,審訊格外嚴厲。犯人一要入睡,就潑水,用竹刀毆打,用強光照射,從而把犯人的睡眠弄得支離破碎。如此折騰幾個月,多數人都要報銷。睡眠神經給破壞掉了,或死,或發狂,或嚴重失眠。先生走的是最後一條路。失眠症徹底消除是1936年春,即同血瘤發生為同一時期。對此你怎麼看?」

  「極端失眠以某種緣故阻礙腦血的運行,以致形成血瘤——是這樣的吧?」

  「這是最為常識性的假設,外行人也想得到。美國軍醫大概也是這樣想的。但僅此是不充分的。我認為這裡邊缺少一個重要元素,而血瘤現象恐怕是那一元素的從屬物。因為長血瘤的還有幾個人,他們並沒有這樣的症狀。並且僅這樣解釋也無法證明先生何以繼續生存。」

  他講的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

  「還有一點,血瘤上面有個奇特的現象:先生以1936年春為界判若兩人。那以前先生總的說來只是個平庸的現行右翼分子,生於北海道一個貧苦農民家庭,排行第三,12歲離家去朝鮮,因不順利又返回國內加入右翼團體。充其量不過血氣方剛,動不動舞一一通日本刀,字恐怕都認不得幾個。可是1936年夏出獄之時,先生在所有方面一躍成為右翼首領。他具有左右人心的超凡性,周密嚴謹的邏輯性,喚起狂熱反響的講演才能,以及政治遠見,決斷力,尤其有了以民眾弱點為杠杆驅動社會的能力。」

  對方籲了口氣,輕咳一聲。

  「誠然,他那作為右翼思想家的理論和對世界的認識是不堪一擊的。但這個無足輕重。問題在於多大程度上組織實施,就像希特勒將生活圈和優等民族等不堪一擊的思想以國家規模付諸實施那樣。但先生沒走那條路。他走的是後路——幕後之路。他不登臺表演,而從背後駕馭社會。為此他於1937年去了中國大陸。不過算了,還是回到血瘤上來。我想說的是:血瘤發生期同他奇跡般地實現自我變革的時間完全一致。」

  「按照你的假設,」我說,「血瘤同自我變革之間不存在因果關係,而是說有一個位置上平行的、謎一樣的元素在裡邊?」

  「你的理解能力實在非比一般,」他說,「簡潔明快!」

  「那麼羊是在哪裡參與的呢?」

  對方從銀制煙盒裡取出第二支煙,用指甲彈齊一端,銜在嘴上。沒有點火。「按順序來。」他說。

  滯重的沉默持續有頃。

  「我們構築了一個王國。」對方說,「一個強大的地下王國。我們控制所有東西,政界、財界、輿論界、官僚集團、文化,以及其他你所想像不到的東西,甚至敵對者都在我們的網內。從權力到反權力,無所不包。而其大多數卻連受控於我們這點都未意識到。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老好巨猾的組織。而這組織是戰後先生一個人創建的。也就是說,先生一個人控制著國家這一巨大輪船的船底。他一撥塞,船就沉沒。乘客們篤定在不明所以的時間裡葬身魚腹。」

  他點燃煙。

  「但這組織有個極限:國王的死。國王一死,王國就上崩瓦解。為什麼呢?因為王國是靠一個天才的天資構築並維持下來的。按我的假設,是靠謎一樣的元素構築並得以維持的。一旦先生歸西,一切壽終正寢。因為我們的組織不是官僚組織,是以一個大腦為頂點的一架機器。這裡有我們組織的意義,有它的弱點,或者說有過。先生一死,組織遲早分裂,如同被大火包圍的布爾哈拉宮殿那樣覆沒於平庸之海。誰都做不了先生的繼承人。組織將被分割,就好像拆毀龐大的宮殿而在遺址上面建起林立的公寓,成為均衡與概率的世界,不知意志為何物。也許你認為這是對的,分割是對的。可你想想看,整個日本變成一馬平川,沒有山沒有海洋役有湖泊,唯獨均衡的公寓鱗次櫛比——這難道是對的嗎?」

  「不明白,」我說,「如此設問本身是否合適都不明白。」

  「你是聰明人,」說著,他在膝頭叉起十指,指尖緩緩打著拍子。「公寓當然是比喻。說得準確些,組織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前進,一部分使之前進。此外當然還有發揮種種職能的部分,但大致分來,我們的組織是靠這兩部分得以存在的。其他部分幾乎無任何意義。前進部分稱為『意志部分』,使之前進部分稱為『收益部分』。人們議論先生時提出的只是這『收益部分』。『意志部分』誰都不感興趣。因為無人理解得了。這就是我所說的分割的含義。意志無法分割,或者百分之百繼承,或者百分之百消失。」

  他手指依然在膝頭緩緩打著拍子。此外一切都與開始時相同。無可捉摸的視線,冷冰冰的眸子,沒有表情的端莊的臉。臉始終以同一角度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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