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據我們調查,照片是在此前6個月內由徹頭徹尾的外行人拍攝的。照相機是廉價的袖珍型。不是你拍的。你有一架單透鏡尼康,應該拍得更好。這5年你也沒去北海道,是吧?」

  「是不是呢?」我說。

  「唔。」對方沉默一會,仿佛在鑒定沉默的質量。「也罷,我們需要的是三個情報:你是在何處從何人手中取得這照片的,到底以何目的將這蹩腳照片用在雜誌上的?」

  「無可奉告。」我乾脆得自己都有些吃驚,「新聞工作者有保守消息來源的權利。」

  對方緊緊盯視我,用右手中指碰了碰嘴唇。反復碰幾次後,手又放回膝頭。沉默又持續了一陣。但願哪裡有布穀鳥鳴叫。但當然沒有布穀鳥叫。布穀鳥傍晚不叫。

  「你真是個怪人!」他說,「只要我有意,足可以使你們公司關門大吉。那一來,你也就談不上是新聞工作者了。當然嘍,我是說假定你現在編造的無聊小冊子和無聊傳單也算是所謂新聞工作的話。」

  我再次考慮布穀鳥。布穀鳥何以傍晚不叫呢?

  「並且,有幾種辦法可以讓你這樣的人開口。」

  「或許如此。」我說,「可是那需要時間,不到時間我不會開口。即使開口也不會全部道出。而你又不曉得多少算是全部,不對嗎?」

  一切都是虛張聲勢,然而一發命中。隨之而來的不安穩的沉默,告訴我得分的是我。

  「和你交談很有趣,」對方說,「你的非現實性有一種悲涼況味。算了算了,談別的吧!」他從衣袋掏出放大鏡,放在茶几上,「仔仔細細看一看這照片。」

  我左手拿照片,右手拿放大鏡慢慢細看。幾隻羊頭朝這邊,幾隻羊朝另一個方向,幾隻羊兀自吃草。感覺上仿佛沒上來氣氛的同窗會的速成照片。我一隻只數羊,看草的豐茂,看遠處的白樺,看更遠處的山巒,看天空懸浮的雲。無任何異常。我從照片和放大鏡上抬起眼睛注視對方。

  「沒看出有什麼異常之處?」他問。

  「沒看出。」我說。

  對方倒也沒顯得怎麼失望。

  「你在大學大概是學生物的吧?」他問,「對於羊知道多少呢?」

  「等於一無所知。我學的幾乎全是專業性質的,派不上用場。」

  「說說看,知道多少說多少。」

  「偶蹄目,食草,群居性。大約明治初期傳入日本,用於產毛和食肉——也就這麼多。」

  「是那樣的。」他說,「只是要糾正一個小地方:羊傳入日本不是明治初期,是安政①年間。而在那之前,如你所說日本是不存在羊的。也有說法認為平安時期就已從中國傳入。即便實有其事,後來也在哪裡滅絕了。所以明治維新以前大多數日本人都不曾看過羊這種動物,也談不上瞭解。儘管它也在十二支裡邊,算是較有名氣的,但誰都不曉得羊到底是怎樣一種動物。不妨說,當時人們以為羊差不多和龍和莫同屬想像中的動物。事實也是如此,明治以前日本人畫的羊全都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可以說,同H.6.威爾斯對於火星人的瞭解差不多一個程度。」

  ① 日本年號,1854~1860。

  「即使今天,日本人對於羊的認識也是極其浮淺的。總之,從歷史上看,羊這一動物一次也沒有在生活層面上同日本人有過關係。羊被國家從美國引進、飼養,並被棄之不理。這便是羊。戰後由於同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之間可以自由進口羊毛羊肉。因此日本養羊幾乎無利可圖。不覺得羊夠可憐的?說起來,這也就是日本現代本身。」

  「當然,我並不想向你宣講日本現代的空虛性。我要說的只是兩點:一點是日本直到幕府末期想必都不存在一隻羊;另一點是其後進口的羊逐只受到政府的嚴格檢驗。知道這兩點的含義嗎?」

  這是在問我。「是要一一把握日本存在的羊種吧?」我說。

  「正是。補充一點,和賽馬會上用的馬同樣,羊的關鍵也在於配種。因此日本的羊幾乎都可以簡單上溯到幾代之前,即是被徹底管理的動物。雜交也可以一一把握。沒有走私。因為不存在特意走私羊的好事者。就羊種來說,有食用羊、西班牙美利奴羊、科沃特羊、中國羊、休羅普沙羊、科利德爾羊、切維奧特羊、羅馬諾夫斯基羊、奧斯特夫裡加羊、博達列斯塔羊、羅幕尼馬蘇羊、林肯羊、道塞特荷羊、薩沃克羊,大體這個程度。所以,」對方說,「希望你再好好看一遍。」

  我再次把照片和放大鏡拿在手裡。

  我把放大鏡對準前排右數第3只羊,又看兩邊的羊,然後重新看右數第3只羊。

  「這回看出什麼了?」他問。

  「種類不同。」我說。

  「這就是了。除去右數第3只羊,其餘都是普通的薩沃克種。只此一隻不同。比薩沃克短粗壯實得多,毛色也不一樣,臉也不黑。怎麼說呢,給人的感覺要遠為強健有力。這照片我給幾個綿羊專家看過。他們得出的結論是:日本不存在這樣的羊,甚至世界上也不存在。所以,你現在是在看不可能存在的羊。」

  我拿放大鏡重新觀察右數第3只羊。細看之下,原來背部正中間那裡有污痕,顏色很淺,猶如滴落的咖啡點。由於十分模糊不清,看上去既像膠片的傷痕,又仿佛眼睛的錯覺。說不定真的是誰把咖啡灑在羊背上。

  「背部好像有淺色污痕。」

  「不是污痕,」對方說,「是星狀斑紋。和這個比較一下。」

  他從信封取出一張複印件直接遞到我手上。上面畫的是羊。似乎用深色鉛筆畫的,空白處有黑色指痕。總體上很稚拙,但有一種頗能打動人的東西。細小部位畫得異常認真。我交替看著照片上的羊和畫上的羊。顯然是同一只羊。畫上的羊背有星狀斑紋,同照片上的羊的污痕兩相呼應。

  「再瞧這個!」說著,對方從褲袋裡掏出打火機遞給我。是法國特製的銀煙具,沉甸匈的,上面刻有和我在車上見到的同樣的羊,背上清楚地帶有星狀斑紋。

  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

  2.奇人怪事(2)

  「剛才我對你談到平庸,」他說,「但並不是指責你的平庸。簡單說來,正因為世界本身是平庸的,所以你也才平庸。你不這麼認為?」

  「不明白。」

  「世界是平庸的,這點毫無疑問。如此說來,莫非世界一開始就是平庸的不成?不然。世界原本是混沌的,而混沌並非平庸。平庸始於人類生活和生產手段的分化。卡爾·馬克思通過對無產階級的界定而將平庸固定下來。唯其如此,斯大林主義才同馬克思主義一脈相承。對馬克思我是肯定的,因為他是記得原始混沌的少數天才之一。在同樣意義上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也持肯定態度。然而我不承認馬克思主義,那實在太平庸了。」

  他喉嚨深處發出一個低音。

  「我現在談得非常坦誠,算是我對你剛才坦誠的回報。往下我將對你懷有的所謂樸素疑問做出答覆。不過,在我答覆結束的時候,恐怕留給你的選擇餘地將是極其有限的了,這點希望給予諒解。簡言之,是你把賭注抬起來的。聽清楚了?」

  「沒別的辦法吧!」我說。

  「現在,這座公館中有一個老人奄奄一息。」對方說道,「原因很清楚:腦袋裡有個極大的血瘤,大得足以使腦袋變形。你對腦醫學知道多少?」

  「基本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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