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傑為別的客人調製考究的雞尾酒和做色拉。這段時間裡,我玩弄櫃檯上北歐進口的魔方。玻璃罩裡組合的圖形應該是三隻蝴蝶在三葉草地上飛。我弄不到10分鐘,便作罷放在那裡。

  「不要孩子?」傑返回問道,「年紀該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傑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裡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裡,不是那個問題。我是說,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屬￿真正正確的行為。孩子們長大,新老換代。情況將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開,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車被發明出來,更多的貓被壓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陰暗的一面。好事也會發生,好人也會有的。」

  「能舉出三個例子來,我信也可以。」我說。

  傑想了一會,笑道:「不過信不信的是你們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們這代……」

  「已經完了?」

  「在某種意義上。」傑說。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回蕩。」

  「你就是會說。」

  「故弄玄虛。」我說。

  爵士酒吧開始混雜的時候,我向傑道一聲晚安走出店門。9點,冷水刮過的鬍鬚還一刺一刺作痛,也是因為用伏特加萊姆汁代替刮須水的緣故。讓傑說來都好像差不多,但弄得滿臉都是伏特加味兒。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陰沉沉的。潮乎乎的南風徐徐吹來。一如往日。海潮味兒同要下雨味兒混在一起。四周充滿令人倦怠的親切。河道草叢中蟲聲四起。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下的將是看不出下還是不下的牛毛細雨,卻把身體上下淋透。

  水銀燈隱約的白光中可以看見河流。水很淺,剛可沒踝,同以往一樣清澈。山上直接下來的,無從污染。河床鋪滿山上沖下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礫,處處有阻止流沙的飛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魚在裡面遊動。

  水少時河流整個被沙地吸進去,唯有散發微微潮氣的白砂路剩在那裡。我曾借散步之便沿這條白砂路溯流而上,尋覓河水被河床吸人的起點。摹然發現河流大約最後一條細涓時我停住腳步,而下一瞬間即尋而不見。地底的黑暗把它們吞了進去。

  我喜歡這條河邊路。我同水流一道行走。邊走邊感覺水的呼吸。它們活著,建成這座城的是它們。它們用幾萬年時間劈山運土填海,使這裡樹木蔥寵。這座城原來是它們的,將來恐怕也一直是。

  梅雨時節,流水未被河床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樹木釋放嫩葉的氣息。綠色仿佛融融沁入周圍空氣之中。草地上幾對情侶靠肩坐著,老人在遛狗,高中生停下摩托吸煙。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邊酒鋪買了兩罐啤酒裝入紙袋,拎著走到海邊,小河流入口處的海灣不大,如小小的河叉,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運河。海岸不過是被切得只剩50米的昔日海岸的殘影。沙灘倒與往昔一般模樣,細微的波浪湧來,沖上沒有棱角的木片。海水的氣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釘子和往日使用噴漆的塗鴉。總算留下了這50米發人幽思的海岸線,但已被高達10多米的混凝土堤夾得動彈不得。而這堤便是這樣夾著狹窄的海筆直伸往幾公里遠的前方。那裡是成片的高層住宅。唯獨這50米被留下,被徹底拋棄。

  我離開河,沿往日的海邊路往東走。不可思議的是舊防波堤還在。失去海波的防波堤看起來很是奇異。我在過去時常停車看海的地方止住腳步,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眼前沒有海,但見高層公寓橫陳開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樓群仿佛是想要構築空中都市卻被半途棄置的不幸的橋樑,又好像悵然等待父親歸來的尚未懂事的孩子。

  樓與樓之間穿針走線一般縱橫交錯著柏油路,點點處處分佈有很大的停車場和汽車站。此外有自選商場,有加油站,有寬闊的公園,有滿氣派的集會場所。一切都那麼新,那麼造作。山上運來的土呈現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規劃整修部分蓬勃生長著風傳播的荒草,它們以驚人速度在新土地紮下根,並且鋪天蓋地一陣瘋長,仿佛根本不把柏油路兩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樹木放在眼裡。

  令人淒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說什麼呢?這裡已按新的規則開始了新的遊戲,誰都無可奈何。

  喝罷兩罐啤酒,把空罐分兩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勁拋去。空罐落入隨風起伏的荒草中不見了。接著,我開始吸煙。

  快吸完的時候,發現一個拿手電筒的男人緩步往這邊走來。40上下,灰襯衫灰長褲,加一頂灰帽。必定是這一地段設施的保安員。

  「剛才扔什麼了是吧?」來人站在我身旁問。

  「扔了。」我說。

  「扔什麼了?」

  「圓圓的、金屬做的、帶蓋的東西。」

  保安員似有點惶惑:「幹嗎扔?」

  「沒什麼理由。12年前一直扔,有時一扔就是半打,誰都沒說個『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員說,「如今這裡是市有土地,禁止隨便往市有土地投擲垃圾。」

  我沉默一會。刹那間體內有什麼發顫,旋即停止。

  「問題就在於,」我說,「你所說的合乎道理。」

  「法律這樣規定的。」來人說。

  我歎口氣,從衣袋掏出那盒煙。

  「怎麼辦呢?」

  「總不能叫你撿回來吧?周圍又黑,又要下雨,所以別再扔了。」

  「再不扔了。」我說,「晚安。」

  「晚安。」保安員說罷離去。

  我躺在防波堤上仰望天空。如保安員所說,眼看就要下毛毛雨了。我又吸支煙,回想剛才同保安員的對話。我覺得自己10年前要強硬些來著,但也可能只是一種感覺。怎麼都無所謂。

  返回河邊路攔住出租車時,已下起霧一般的雨。我說開去酒店。

  「旅行麼?」半老的司機問。

  「嗯」

  「第一次來這裡?」

  「第二次。」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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