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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4.她邊喝『Salty dog』邊講海濤聲

  「有你的信在我這裡。」我說。

  「我的?」她問。

  電話相距極遠,加上混線,說話須特別加大音量,以致雙方的話語失去了微妙的韻味,就好像站在四面來風的山同上豎起大衣領說話。

  「本來是給我的信,但總覺得像是給你的。」

  「是覺得對吧?」

  「是的。」我說。說罷,似乎自己在幹一件十分滑稽的傻事。

  她沉默片刻。這工夫不再混線了。

  「你同鼠之間有什麼我並不清楚,但他托我見你,所以才打這個電話。而且我想這封信還是請你看看為好。」

  「就為這個特意從東京趕來?」

  「是這樣的。」

  她清下嗓子,道聲對不起,「你們是朋友?」

  「我想是的。」

  「可為什麼不直接給我寫信呢?」

  的確言之有理。

  「不明白。」我老實回答。

  「我也不明白。好些事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或者說還沒結束?」

  那我也不明白。「不明白。」我說。我躺在酒店床上手握聽筒望著天花板。心情就好像躺在海底數點魚影,全然不知曉數多少條才能數完。

  「他消失不見是5年前的事,那時我27歲。」語聲非常溫和,只是聽起來仿佛從井裡傳上來的。「時過5年,很多事情都完全變樣了。」

  「呃。」

  「說實話,就算什麼都沒變,我也不能那樣認為,不想那樣認為。如果那麼認為,哪裡都去不成。所以,我是迫使自己認為什麼都變樣了的。」

  「似乎可以理解。」我說。

  我們稍稍沉默。先開口的是她:

  「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5年前的春天。不久他就消失了。」

  「跟你說什麼了吧?也就是離開的緣由……」

  「沒有。」

  「悄悄消失的?」

  「是那樣的。」

  「當時怎麼覺得的?」

  「指對悄悄消失?」

  「嗯。」

  我從床上坐起,靠住牆,「這個嘛,本以為半年一過准保回來畢竟他不是幹什麼都持之以恆那種類型。」

  「但沒回來。」

  「是啊。」

  她在電話另一端猶豫良久。耳畔一直有她靜靜的喘息。

  「現在住哪兒?」她問。

  「……酒店」

  「明天5點去酒店的咖啡廳,在8樓吧?可以?」

  「知道了。」我說,「我穿白運動衫綠棉布褲,頭髮很短……」

  「猜得出來的,可以了。」她溫和地打斷我的話。電話隨即掛斷。

  放回聽筒,我思索所謂猜得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不得而知。我不知道的事情委實太多。大概也並非年紀增長了人就一定變得聰明。一個俄國作家寫道:性格會有所改變,而平庸卻是萬劫不變的。俄羅斯人說話不時有睿智警語。

  我鑽進淋浴室,洗了被雨淋濕的頭,洗罷腰纏浴巾看電視上的美國電影。電影是關於舊潛水艇的。艦長和副艦長勢同水火,潛水艦老朽不堪,又有人得了幽閉恐怖症。情節一塌糊塗,但結局皆大歡喜。如果都如此皆大歡喜,戰爭也並不那麼糟——電影竟給人這麼一種感覺。不久或許冒出一部電影告訴人們:核戰爭毀滅了人類,結局卻皆大歡喜。

  我關掉電視,鑽進被窩,10秒鐘就睡了過去。

  毛毛細雨到翌日5時仍下個不停。初夏明朗朗的晴天持續了四五天,人們以為梅雨終於過去,而就在這時候下起雨來。從8樓窗口望去,地表每一個角落都黑乎乎濕漉漉的。高架高速公路由西向東塞車塞了好幾公里。定睛看去,路和車仿佛一點點融化在雨中。實際上城裡的一切都已開始融化。港灣的防波堤融化,起重機融化,鱗次櫛比的樓宇融化,人們在黑雨傘下融化。山上的綠色也融化著無聲無息流下山去。但10秒鐘後重新睜開眼睛時,景致依然如故。6台起重機高高聳立在昏暗的雨空,車列突然心血來潮似的不時向東湧流,傘陣穿過柏油路,山的綠色心滿意足地盡情吮吸6月的雨。

  軒敞的咖啡廳正中低一截的地方,有一架塗著海青色的臥式大鋼琴,一個身穿粉紅色華麗連衣裙的女孩在彈奏。彈的是充滿急速和絃與切分音的典型的酒店咖啡調曲子。彈奏得不壞。樂曲最後一個音節被空氣吸走後,什麼也沒有留下。

  5點過了她也沒有出現。我無事可做,一邊喝第二杯咖啡,一邊茫然看著彈鋼琴的女孩。她20歲左右,披肩長髮如蛋糕上抹的起泡奶油一般修得整整齊齊。頭髮隨著音樂節奏不無得意地左右擺動。一曲終了,又歸回正中。隨即又一曲響起。

  她那樣子使我想起過去認識的一個女孩。那是我小學3年級還在學鋼琴時的事。我和她無論年齡還是水平都差不許多,幾次一起彈過。姓名長相全都忘了。記得的,唯獨她纖細白皙的十指、漂亮的頭髮和軟蓬蓬的連衣裙,此外便一樣也想不起來了。

  如此一想,我總有點不可思議,就好像我剪掉剝掉她的手指她的頭髮她的連衣裙,而其殘餘至今仍生存在什麼地方似的。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世界就當我不存在似的運轉,人們就當我不存在似的過馬路,削鉛筆,由西向東以每分鐘50米的速度移動,將徹底打磨過的零音樂灑向咖啡廳。

  世界——這一字眼總是令我聯想起象與龜拼命支撐的巨型圓板。象不理解龜的角色,龜不理解象的職責,而雙方又都不理解世界為何物。

  「對不起,來晚了。」身後傳來女子語聲,「工作粘在手上,怎麼也脫離不開。」

  「沒關係,反正今天一天沒什麼要幹的。」

  她把存傘鑰匙放在桌面,沒看食譜,逕自要了橙汁。

  她年齡一眼看不明白。若沒在電話中問過,我敢保證永遠弄不明白。

  既然說是33歲,她便是33歲。如此一想果然像是33歲。但如果她說27歲,看上去無疑2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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