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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2.鼠的第二封信 郵戳日期:1978年5月?日

  上一封信我可能有點說多了。但說的什麼卻早已忘光。

  我換了地方。這個地方同上次的完全不同。這裡非常幽靜,或許有點幽靜過頭了。

  但在某種意義上,這裡算是我的一個歸宿。我覺得我似乎來到了應該來的地方,又好像逆所有河流來到了這裡。對此我無法做出判斷。

  這幾句寫得實在不成樣子,過於模棱兩可,想必看得你如墜雲霧。或者是否你覺得我對於自己的命運賦予過多的意義亦未可知。當然,責任完全在我。

  但有一點希望你理解:事實是,我越是想向你彙報我現在的處境,我筆下的文字越是如此支離破碎。可我本身是地道的,比以前還要地道。

  談點具體的吧。

  開頭也說了,這一帶實在幽靜之極。因為無所事事,每天只是看書(這裡有10年也看不完的書),聽短波音樂節目和唱片(唱片這裡也相當之多)。已有10年不曾如此集中地聽音樂了。沒想到「滾石」和「沙灘男孩」至今仍風靡樂壇,令人驚愕不已。看來時間這東西無論如何都是連續不斷的。我們習慣按自家尺度切割時間,險些發生錯覺。而時間的確是連在一起的。

  這裡則不存在所謂自家尺度,也沒有人依據自家尺寸去讚賞或貶低他人尺度。時間如透明的河流原原本本長流不息。置身此地,不時覺得自己的原形質都被解放出來。就是說,眼光摹然落到汽車上時,有時需花數秒鐘才認識到那是汽車。當然,某種本質性認識還是有的,但不能同經驗性認識很好地吻合。而這種情況最近漸漸多了起來。大約是因為孤單單生活的時間太長了。

  這裡離最近的鎮子開車也要一個半小時。其實也算不上什麼鎮,小得不能再小,鎮之殘骸罷了。你肯定想像不出。但是,鎮總歸是鎮,可以買到衣服、食品、汽油。想看,人的面孔也可看到。

  冬天裡道路冰封雪凍,車幾乎跑不成。路兩旁是沼澤地帶,封凍的地表儼然果子露。上面若再有雪落下,哪裡是路都分辨不出了,景象頗像世界的盡頭。

  我是3月初來這裡的。吉普車輪纏上鐵鍊,從如此景象中開來。簡直同流放西伯利亞無異。現在是5月,雪已杳無蹤影。4月山谷裡一直有雪崩聲傳來。你可聽過雪崩?雪崩停止後,接踵而至的即是真正完美無缺的沉默,百分之百的沉默,以致自己究竟位於何處都鬧不清楚。萬籟俱寂。

  由於一直門在山裡不動,差不多3個月沒同女孩困覺了。壞固然不壞,但若長此以往,很可能徹底喪失對人本身的興趣,而這並非我希望的。所以,天氣再暖和些,我準備出山到哪裡物色個女孩。非我自吹,找女孩對我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我有意——好像我生活在「只要我有意」的世界裡——是可以發揮一點所謂性感之類的號召力的,從而較為輕易地把女孩搞到手。問題是我還沒有完全熟悉我自身的這種能力。就是說,我弄不清到哪裡為止是我自身,從何處開始是我的性感。同弄不清哪裡開始是勞倫斯·奧裡彼埃,哪裡開始是奧賽羅是同一回事。所以,勢必中途回收不盡而統統拋棄不管,而使很多人遭受困擾。我迄今為止的人生即是這種永無休止的周而復始。

  所幸(實在三生有幸)現在的我已沒有可以拋棄的任何東西——心情委實妙不可言。假如有,充其量只是我自身。拋棄我自身這一念頭十分可取。噢,這樣寫未免過於悲涼。儘管作為念頭絲毫也不悲涼,但形成文字就有了悲涼氣氛。

  傷腦筋!

  我到底談什麼來著?

  談女孩吧?

  每一個女孩都帶有漂亮的抽屜,裡面滿滿塞著幾乎毫無價值可言的破爛。這樣子我非常喜歡。我可以把那些破爛一件一件抽出拍掉灰塵,為其找出相應的價值。我想所謂性感的本質,簡言之便是這麼回事。但若問這樣會怎麼樣,則怎麼樣也不怎麼樣。往下只能放棄我之所以為我。

  所以,現在我僅僅考慮性交。而若將興致僅僅集中在性交這一點上那麼便無須考慮什麼悲涼與否。

  同在黑海之濱喝啤酒無異。

  寫到這裡,我從頭看了一遍。雖說有文理欠通之處,但就我來說還是夠順暢的了,起碼沒有無聊的地方。

  而且,無論怎以看這信甚至都不是寫給我的信,怕是寫給郵筒的。不過別責備我。這裡去郵局開吉普也要一個半小時。

  往下是真正寫信給你的。

  有兩件事相求。兩件都不屬著急那類事,你情緒好時再辦不遲。辦了可幫我一個大忙。若在3個月之前,我想我恐怕都求你不得,而現在可以相求。僅這點就是個進步。

  求你辦的第一件事,相對說來帶有感傷味道——是關於「過去」的。5年前我離開故鄉那座城市時,頭腦亂成一團,加之走得匆忙,忘了跟幾個人道聲再見。具體說來,有你有傑及一個你不認識的女孩。對於你,我覺得還有可能重逢好好話別,而另兩個人或許再沒機會了。所以,如果你什麼時候返回那個城市,希望替我說聲再見。

  當然,我知道這樣求你實在過於自私,本來我想該由我寫信過去,但老實說來,我是希望你回去實際面見那兩個人的。較之信,我覺得這樣更容易傳達我的心情。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寫在另一張紙上。倘已搬走或結婚,那就算了,就不要見她。但若至今仍住在那裡,希望你見她並代我問好。

  另請問候傑,把我那份啤酒也喝掉。

  這是第一件。

  另一件有點反常。

  隨信寄一張照片。羊照片。希望你拿到人們能看到的地方,哪裡都可以。這樣求你也夠自私的,但除你無人可求。把我所有所有的性感讓給你都可以,這件事無論如何得替我辦到。原因還不能說。這照片對我非同兒戲。我想遲早——更後一些——是可以向你說明的。

  封一張支票給你。隨你怎麼使用。錢完全不必擔心。住在這裡沒辦法花錢,並且眼下我能做到的惟此而已。

  千萬不要忘記代我喝那份啤酒。

  去掉轉寄紙簽留下的漿糊,郵戳便看不清晰了。信封中另有10萬日元銀行支票、寫有她名字住址的便條和一張羊的黑白照片。

  我出家門時把信從信箱取出,帶到事務所辦公桌拆閱。信箋和上次同樣,淡綠色的,開具支票的是劄幌銀行。這麼說,鼠應該去了北海道。

  雖然關於雪崩的記述還有一點費解,但如鼠本身寫的那樣,作為整封信我覺得還是非常通達順暢的。何況任何人都絕不至於開玩笑寄來10萬日元支票。我打開桌子抽屜,連同信封一起扔了進去。

  也是由於我同妻的關係開始解體,對於我這是個不怎麼開心的春天。她已4天沒有回家。電冰箱裡牛奶發出討厭的氣味。貓總是癟著肚子。洗臉間裡她的牙膏如化石又幹又硬。春天淡漠的陽光瀉人如此的家中。唯獨陽光是免費的。

  被拉長了的死胡同——她說的或許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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