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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五章 鼠的來信及其下文

  1.鼠的第一封信 郵戳日期:1977年12月21日

  還好嗎?

  好像很久沒見到你了。到底多少年沒見了?

  多少年沒見了?

  對歲月的感覺漸漸變得遲鈍起來。就好像有一隻平扁扁的黑鳥在頭上亂蹬亂刨,沒辦法數過三個數。抱歉,希望你能告訴我。

  瞞著大家離開故鄉那座城市恐怕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或者你對連你也瞞著這點而快快不快。我幾次打算向你解釋,卻怎麼也未做到。寫了好多信撕了好多信。說是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對自己都解釋不好的事,不可能向別人解釋清楚。

  大概。

  我向來不擅於寫信。或順序顛三倒四,或把詞意完全弄反,寫信反倒使自己陷入混亂。另外由於缺乏幽默感,寫著寫著便自我厭惡起來。

  不過,寫信寫得好的人也就沒了寫信的必要。因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氣中活下去。但這當然只是我的個人偏見。所謂活在文氣中云云或許根本無從談起。

  現在冷不可耐,手已凍僵,簡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腦漿也不像自己的腦漿。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腦漿的雪,並如他人腦漿一樣越積越厚(文字遊戲)。

  除去寒冷,我活得還挺精神。你怎麼樣?我的地址不告訴你,希望你別介意。並非我有意向你隱瞞什麼,這點你一定得理解。無非是說這對我是個十分微妙的問題,似乎一旦把地址告訴你,就在那一瞬間自己身上將有什麼徹底改變——我表達不好。

  我覺得你能很好地理解我表達不好的事情。問題好像是你越能很好地理解,我便越表達不好。肯定天生什麼地方有缺陷。

  當然,任何人都有缺陷。

  只是我最大的缺陷在於我的缺陷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迅速變大。就是說自己體內好像養一隻雞,雞產蛋,蛋又變雞,變的雞又產蛋。人能在如此抱有缺陷的情況下生存下去嗎?當然能。而問題歸終也就在這裡。

  反正我還是不寫我的地址。肯定這樣合適,無論對我還是對你。

  或許我們應該出生在19世紀的俄國。我弄個什麼什麼公爵,你弄個什麼什麼伯爵,兩人狩獵,決鬥,爭風吃醋,懷有形而上的煩惱,在黑海岸邊望著晚霞喝啤酒,晚年因株連「什麼什麼叛亂」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並死在那裡。你不認為這樣很美很妙?若生於19世紀,估計我也能寫出更有起色的小說來。即使比不得托爾斯泰,也肯定能擠進也還說得過去的二流。你怎麼樣呢?你恐怕始終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也並不壞。都很有19世紀意味。

  不過算了,還是返回20世紀吧。

  談談城市。

  不是我們出生的城市,是各種各樣別的城市。

  世界上城市實在五花八門。每個城市都各有莫名其妙的名堂吸引我。因此,近年來我走了為數相當不少的城市。

  隨便在哪個站下車,那裡都必有交通島,必有市區交通圖,必有商業街,無一例外。甚至狗的長相都一樣。先在街上轉一圈,然後找不動產商介紹便宜住處。當然我是外地人,小的城市又排外,很難馬上取得信任。但你也知道,我這人只要情緒上來,待人接物還是頗有兩下子的,有15分鐘即可同大多數人套得近乎。這麼著,住處定下,小城信息也紛紛入手。

  接下去便是找工作。這也同樣得益於我廣交朋友。若是你,篤定不勝其煩(我在某種程度上也心煩),不過反正也住不上4個月。其實交朋結友並非什麼難事。首先找一家城裡年輕人集中的咖啡館或快餐店(哪個城市都不缺這玩意兒,猶如城市的肚臍),當那裡的常客,培養熟人請其介紹工作。當然,姓名履歷須適當編造。所以,我眼下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名字和履歷。甚至原本的我是什麼樣子都常常忘卻腦後。

  工作實在林林總總。差不多都很單調,但我還是幹得興致勃勃。幹得最多的是加油站,其次是快餐店領班。也在書店值過班,在廣播局幹過。還當過土木小工,當過化妝品推銷員。當推銷員時的反應相當不錯。另外同好多女孩困覺。同名字不同身世不同的女孩困覺,滋味的確不壞。

  也就這樣,這樣周而復始。

  我已29,再過9個月就30歲。

  至於這樣的生活是否完全適合自己,我還說不清楚。喜歡浪跡萍蹤這種性格是否有普通性也不得而知。或許如一個人寫過的那樣,長期流浪生活所需要的是下列三種性格傾向之一。即宗教性傾向、藝術性傾向、精神性傾向。若哪一種都不存在,長期流浪便無從談起。但我覺得哪一種於我都對不上號(勉強說來……不不,算了)。

  也可能我開錯了門卻又後退不得。但不管怎樣,既然門已打開就只能進去。畢竟不能總賒帳買東西。

  如此而已。

  開關就已說過(說了?),一想起你來我便有點自危。大概你使我想起較為地道年代的緣故吧。

  又及:

  隨信寄去我寫的小說。對我已經沒有意義,適當處理就是。

  這封信是快信,以便12月24日前寄到你手裡,但願一路順風。

  總之祝你生日快樂!

  並

  擁有一個白雪皚皚的聖誕節!

  鼠的信寄到已是臨近新年的12月29日了,皺皺巴巴塞進我宿舍的信箱。轉寄紙簽都貼了兩個,因為是寄往我原來住處的。但這總怪不著我,我沒有辦法通知。

  淡綠色信箋滿滿寫了4張。我反復讀了3遍,然後拿起信封,查看已一半模糊的郵戳。郵戳上的地名我聞所未聞,遂從書架抽出地圖冊查找。從信上看,我猜想可能是本州北端一帶。果不其然,位於青森縣,從青森乘火車要一個小時的小鎮。看時刻表,每天有五班車在那裡停靠。早上兩班,午間一班,傍晚兩班。12月間的青森我去過幾次,冷得不得了,信號機都結冰。

  我把信給妻看。她說了句「可憐的人兒」。也許她的意思是「可憐的人們」。當然時至如今怎麼都無所謂了。

  小說有200多頁原稿紙,我連名也沒看便塞進桌子抽屜。不知為什麼我不想看。對我來說,信已足夠了。

  之後我坐在爐前椅子上吸了3支煙。

  鼠下一封信是翌年5月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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