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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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殺死耳朵,指的是耳朵聽不見東西?」 「不不,耳朵照樣聽得見。然而耳朵死掉了。你也能做到。」 她把湯匙放在桌上,一下挺直了腰,雙肩上提5至6釐米,下頦使勁往前一探。如此姿勢保持了10秒,而後突然放下雙肩。 「這樣耳朵就死掉了。你也試試!」 我慢慢重複和她同樣的動作,但沒辦法得出死掉這一印象,不過葡萄酒勁兒上來快一點罷了。 「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我失望地說道。 她搖搖頭:「不怕的。如果沒必要讓耳朵死掉,死不掉也一點都不礙事。」 「再問一點可好?」 「好的。」 「把你說的綜合起來,我想情況是這樣的:12歲以前你是露耳朵的,後來一天你把耳朵藏了起來,從那時到現在你一次也沒露過耳朵。迫不得已要露的時候就把耳朵同意識之間的通路封閉起來。是這樣的吧?」 她莞爾一笑:「是這樣的。」 「12歲時你耳朵發生什麼了?」 「莫急,」說著,她隔桌伸出右手,輕輕碰了下我的左手指。「求求你。」 我將剩下的葡萄酒倒進兩個杯子,把自己的杯子緩緩喝幹。 「首先是想瞭解你。」她說。 「瞭解我什麼?」 「全部。如何長大的,年齡多大,什麼工作,等等。」 「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聽著聽著你肯定困得不行。」 「我嘛,喜歡不值一提的。」 「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歡不來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講10分鐘。」 「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聖誕節前夕。這聖誕節前夕,可不是怎麼理想的生日。因為生日禮物和聖誕節禮物趕在一起,都想便宜點應付過去。星座是白羊座,血型A,這種組合適合銀行職員和區政府工作人員。同獵戶座天秤座寶瓶座合不來。不認為這人生沒滋沒味的?」 「好像挺有滋味。」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長大,從不值一提的中小學畢業。小時沉默寡言,長大百無聊賴。和一個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識,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戀。18歲那年上大學來到東京。大學出來後和朋友兩人開了一間小小的翻譯事務所,好歹混口飯吃。大約3年前染指PR①刊物和廣告方面的工作,這方面也算進展順利。同一個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識,4年前結了婚,兩個月前離了。原因一言難盡。養一隻老公貓。每天吸煙40支,死活戒不掉。有3套西裝6條領帶,還有過時唱片500張。愛拉裡·奎因小說裡的犯人姓名全部記得,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也一本不缺,但只讀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①Public Relations之略,宣傳廣告。 「並且三天有兩天在酒吧吃煎雞蛋捲和三明治?」 「是的。」我說。 「活得有滋有味嘛。」 「始終百無聊賴,以後也一個樣。並非對此不滿,總之無奈罷了。」 我覷了眼手錶:過了9分20秒。 「但現在你所講的並不是你的全部吧?」 我望了一會我放在桌面上的手,「當然不是全部。再無聊的人生也不至於10分鐘就說盡。」 「我談談感想可以麼?」 「請。」 「每每遇到第一次見面的人,我都讓對方講10分鐘,並且以同對方所講的完全相反的觀點來分析對方。這樣的做法你認為不對?」 「不不,」我搖了下頭,「我想你大概是對的。」 一個男侍者來把盤子擺在桌上,另一個把菜放上去,沙司員澆上調味汁。澆法大致是:由近及中,由中及遠。 「把這個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這樣的。」她邊說邊把刀子一下子插進牛舌魚醬。「就是說,恐怕並非你的人生無聊,而是你在追求無聊的人生。不對?」 「或許如你所說,或許並非我的人生無聊,而是我在追求無聊的人生。但結果是同一個——不管怎樣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們都想從無聊中逃脫出來,我卻想深入到無聊裡邊去,就像在交通高峰期開倒車。所以,我並未因自己的人生變得無聊而發什麼牢騷,無非老婆跑掉那個程度罷了。」 「同太太就是因為這個分手的?」 「剛才也說了,一言難盡。但正如尼采講的那樣:在無聊面前即使神也會卷旗而去。如此而已。」 我們慢慢吞食。吃到一半她重新澆了調味汁,我多吃了塊麵包。在主食吃完前,我們各自考慮別的事。碟盤撤下,吃罷烏飯樹漿果雪糕,蒸餾咖啡上來,這時我點燃一支煙。煙霧在空氣中略一仿惶,即被換氣裝置吸了進去。天花板擴音器流淌出莫紮特的協奏曲。 「想再聽你講一下耳朵。」我說。 「你想問的,是不是問我的耳朵有沒有特殊能量?」 我點頭。 「這點希望你自己確認,」她說,「即使我就此對你說什麼,也只能訴諸極為有限的形式,而且我不認為對你有幫助。」 我再次點頭。 「為你露出耳朵也可以的,」她喝罷咖啡說道,「只是,我也不知道那樣是否真的對你有好處,說不定你將後悔。」 「為什麼?」 「因為你的無聊或許並沒有你認為的那般頑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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