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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1978年7月

  1.關於16步

  確認電梯關門那「咻」的一聲壓縮機聲在背後響過之後,我緩緩合上眼睛。我將意識的斷片歸攏在一起,沿走廊朝門那邊走了16步。閉眼16步,不多也不少。威士忌把腦袋搞得昏昏沉沉,猶如磨損了的發條。口中滿是香煙的焦油味兒。

  儘管如此——即使醉得再厲害——我也能閉著眼睛像用格尺拉線一樣徑直行走16步。這是長年堅持這種無謂的自我訓練的結果。每次喝醉我都直挺挺伸直脊背,揚起臉,把早晨的空氣和水泥走廊的氣味大口吸入肺中,爾後閉目合眼,在威士忌迷霧中直行16步。

  在這16步天地裡,我已被授予「最有禮貌的醉酒者」稱號。其實十分簡單,只消把醉酒這一事實作為事實接受下來即可。

  沒有「可是」沒有「但是」沒有「只是」沒有「不過是」什麼也沒有,醉了就是醉了。

  這樣,我得以成為最有禮貌的醉酒者,成為起得最早的白頭翁鳥,成為最後通過鐵橋的有篷貨車。

  5、6、7……

  第8步站住睜開眼睛,做深呼吸。有點耳鳴,仿佛海風穿過生銹的鐵絲網。如此說來,已有好久沒看到海了。

  7月24日,上午6時30分。看海理想的季節,理想的時刻,沙灘尚未給任何人污染。唯有海鳥的爪痕如被風吹落的針葉零星印在水邊。

  海?

  我重新起步。海忘掉好了,那玩意兒早已消失在往昔。

  第16步立定睜眼一看,自己已照例準確站在球形門拉手跟前。從信箱取出兩天的報紙和兩封信,夾在腋下。然後從迷宮般的衣袋中摸出鑰匙,拿在手上把額頭貼在涼冰冰的鐵門。片刻,耳後似乎傳來「哢嗤」一聲響。身體如棉花吸滿酒精,只有意識較為地道。

  罷了罷了!

  門打開三分之一,滑進身體,把門關上。門內寂靜無聲,過度的寂靜。

  隨後,我發現腳下有一雙無帶無扣的紅色女鞋。鞋很眼熟,夾在滿是泥巴的網球鞋和廉價沙灘拖鞋之間,看上去好像過時的聖誕節禮物,上面飄浮著細小塵埃般的沉默。

  她趴在廚房餐桌上,額頭枕著兩隻胳膊,齊刷刷的黑髮掩住側臉。頭髮間閃出未遭日曬的白皙的脖頸。沒印象的印花連衣裙肩口隱約閃出胸罩細細的吊帶。

  我除去上衣,解下黑領帶,摘下手錶。這時間她一動沒動。她的背使我想起過去,想起見到她以前的事。

  「喂!」我招呼一聲,但聽起來全然不像自己的語聲,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特意運來的。不出所料,沒有回音。

  看情形她既像睡,又像哭,也好像死了。

  我坐在桌對面,指尖按住眼睛,鮮亮的陽光把桌面分開。我在光之中,她在淡淡的陰影裡,陰影沒有顏色。桌上放一盆枯萎的天竺葵。窗外有人往路面灑水。柏油路面響起灑水聲,漾出灑水味兒。

  「不喝咖啡什麼的?」

  還是沒有回音。

  確認沒有回音之後,我起身進廚房碾夠兩人喝的咖啡豆,打開晶體管收音機。碾罷豆粒,發現其實是想喝加冰紅茶。我總是事後接二連三想起許多事。

  收音機一首接一首播放極為適合清晨的無害流行歌曲。聽這樣的歌,我覺得10年來世界好像一成未變。無非歌手和歌名不同罷了,我增加10歲罷了。

  看壺水開好,我關掉煤氣。等30秒鐘,把水澆在咖啡末上。粉末足足吸進熱水,開始緩緩膨脹,這時溫暖的香氣開始在房間蕩漾,外面好幾隻蟬叫了起來。

  「昨晚來的?」我手拿水壺問道。

  她的頭髮在桌面上略微上下搖了搖。

  「一直等我?」

  她沒回答。

  水壺的蒸氣和強烈的日光使房間變得悶氣。我關上洗碗槽上面的窗戶,打開空調器,把兩個咖啡杯擺在桌面。

  「喝呀!」我說。聲音一點點變回自己的語聲。

  「喝點好。」

  足足隔了30秒,她才以緩慢而均衡的動作從桌面揚起臉,悵悵地盯視枯萎的盆栽。幾根細發緊貼在濕臉頰上,微微的濕氣如靈氣在她四周遊移。

  「別介意,」她說,「沒打算哭的。」

  我遞出紙巾盒,她用來無聲地擤把鼻涕,不無厭煩地用手指撥開臉頰上的頭髮。

  「本來想在你回來之前離開來著,不願意見面。」

  「心情變了?」

  「哪裡,只是哪裡都做得去。不過會馬上離開的,別擔心。」

  「反正先喝杯咖啡好了。」

  我邊聽收音機裡的交通信息邊啜咖啡,用剪刀剪開兩封信的封口。一封是家具店通知,說若在指定期間購買家具可全部減價兩成。另一封是一個不願意想起來的人來的不願意看的信。我把兩封信揉成團扔進腳下廢紙簍,嚼了剩下的一塊奶酪餅乾。她像在驅寒似的雙手攏住咖啡杯,嘴唇輕貼杯邊定定看著我。

  「電冰箱裡有色拉。」

  「色拉?」我抬頭看她。

  「西紅柿和扁豆,只剩這個了。黃瓜變壞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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