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多多少少。」她說。

  1969年冬到1970年夏,我和她幾乎沒見面。大學不是關門就是停課。我倒與這個無關,而在為一點個人的事焦頭爛額。

  1970年秋天我再去那家咖啡館時,顧客面孔全都換了,認識的只剩她一個。搖滾舞曲固然仍在放,但那股緊繃繃的氣氛已蕩然無存。唯獨她和味道糟糕的咖啡同一年前無異。我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邊喝咖啡邊談論過去的同伴。

  他們大多從大學退學了。一人自殺,一人下落不明。

  「這一年幹什麼了?」她問我。

  「一言難盡。」我說。

  「聰明點了?」

  「一點點」

  那天晚上,我和她困了,是第一次。

  她的身世,我不太詳細。好像有人告訴過我,也好像在床上從她口中聽說過。大概是說高中一年級(高中!)的夏天同父親大吵一架跑出家門。至於到底住在哪裡,靠什麼維持生活,就無人知曉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搖滾樂咖啡館椅子上左一杯右一杯喝咖啡,左一支右一支吸煙,邊翻動書頁邊等有人代付咖啡錢和煙錢(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還是一個數目的),之後基本同對方困覺。

  這便是我就她所知道的全部。

  那年秋天至翌年春,她每星期二晚上來一次我在三鷹市郊的宿舍。她吃我做的簡單的晚飯,把煙灰缸裝滿,一邊用大音量聽FEN①的搖滾樂節目一邊性交。星期三早晨醒來去雜木林散步,一起散步到ICU②校園,順便去食堂吃午餐。下午在休息室喝稀釋的咖啡,天氣好的時候躺在草坪上看天。

  ①Far East Network之略,美軍遠東廣播電臺,總部在洛杉礬。

  ②International Christian University之略,國際基督教大學。

  她稱之為星期三的郊遊。

  「每次來這裡,都覺得真像來郊遊似的。」

  「真像來郊遊?」

  「嗯。草坪一望無邊,人們喜氣洋洋……」

  她坐在草坪上,浪費了好幾根火柴才把煙點燃。

  「太陽升起落下,人們趕來離去,時間像空氣一樣流淌,豈不有點像郊遊似的?」

  那時,我21歲,再過幾周就22了。眼下沒希望從大學畢業,卻又沒有像樣的理由離開大學不念。在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攪和在一起的絕望之中,幾個月時間我都一步也未能踏出。

  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運轉不休,唯獨我滯留同一場所不動。1970年秋,目力所及,似乎無一不淒淒切切,無一不慘慘淡淡。就連太陽光和青草味兒以至低低的雨聲都令我焦躁不安。

  好幾次夢見夜行列車,千篇一律。車上充滿煙味兒廁所味兒問乎乎的人群味兒,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座席沾有過去的嘔吐物。我忍無可忍,離開座位,在一個車站下來。而那裡一片荒涼,一戶人家的燈火也見不到,站務員也沒有,沒有時鐘沒有時刻表,什麼也沒有——便是這樣的夢。

  那段時間裡,有幾次我好像對她很粗暴。如何粗暴如今是想不起來了。是否自己對自己粗暴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樣,看上去她絲毫沒有介意,或者不如說(說得極端一點)是在引以為樂,為什麼我不知道。說到底,她在我身上尋求的恐怕並非溫情。如此一想,現在也覺得不可思議,一時悲從中來,仿佛手突然觸到空中飄浮的肉眼看不見的厚壁。

  1970年11月25日那個奇特的午後我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一場大雨打落的銀杏樹葉染黃了——黃得如乾涸的河——雜木林間一條小徑。我和她雙手插進大衣袋,在這條小徑來回踱步。除了兩個腳踏落葉的鞋聲和鳥尖銳的叫聲別無任何聲響。

  「你到底苦惱什麼呢?」她忽然問我。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說。

  稍往前走了一段後,她在路旁坐下吸煙,我也挨她坐下。

  「總做壞夢?」

  「總做壞夢。大多夢見自動售票機找不出零錢。」

  她笑笑,手放在我膝頭,又縮回去。

  「肯定不大想講,是吧?」

  「肯定講不好。」

  她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用運動鞋小心碾滅。「真想講的事是講不好的,不是麼?」

  「不明白啊。」

  地面「撲棱棱」飛起兩隻鳥兒,仿佛被吸進去似的消失在沒有一絲雲絮的天空。我們默然望著鳥兒消失的方向。良久,她開始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畫出幾個莫名其妙的圖形。

  「和你一起睡,我時常悲傷得不行。」

  「覺得很抱歉。」我說。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為你抱我的時候想別的女孩。那怎麼都無所謂。我,」她突然閉住嘴,在地面緩緩拉出三條平行線,「不明白。」

  「也不是想把心封閉起來,」停了一會我說,「只是自己也把握不住發生了什麼。我本想盡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種事情,不願意過分誇大或過分講究現實。但那需要時間。」

  「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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