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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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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說從這世界上消失。失蹤。」 由美吉笑道:「哪裡會那麼簡單地消失呢!不要緊,放心!」 「跟你說,不是那樣的,你並不明白。我們在一刻不停地移動,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們身邊各種各樣的東西隨著這種移動而歸於消失。這是無可奈何的,沒有一樣會滯留下來。滯留也是滯留在我們的意識裡,而不存在于現實世界。我就是對這點擔心。喂,由美吉,我需要你,非常現實地需要你。我幾乎從沒有如此迫切地需要過什麼。所以希望你不要消失。」 由美吉沉吟片刻。「好個怪人!」她說,「向你保證:我不消失,明天肯定同你見面。請等到明天。」 「明白了。」我不再堅持,也不能再堅持。我對自己說道:知道她尚未消失就已經很不錯了。 「晚安!」說罷,她放下電話。 我在房間裡四下轉了一會,然後去二十六樓酒吧喝伏特加。這是我同雪初遇的地方,裡邊人很多。櫃檯前有兩個年輕女郎在喝酒,兩人衣著甚為華麗,且都很得體。其中一個腿形長得動人。我坐在桌旁一邊喝伏特加,一邊並無其他意味地打量這對女子。隨後欣賞夜景。我用手指按住額角,儘管並不痛。繼而開始摸索頭蓋骨的形狀,我自己的頭蓋骨。良久確認完畢,轉而想像櫃檯前那兩個女子的骨骼:頭蓋骨、脊椎骨、肋骨、骨盆、四肢和關節,以及動人雙腿裡的動人白骨。其骨潔白如雪,絕無雜質,且毫無表情。腿形動人的女子一閃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察到了我的視線。我很想向她說明,就說我不是看她的軀體,而只是在想像她的骨骼。當然我沒有這樣做。喝完3杯伏特加,回房間睡覺,或許由於由美吉已得到確認的緣故,我睡得很香。 由美吉來到時是淩晨3點。聽得門鈴響,我擰亮床頭燈,看了看表。然後披上睡衣,未加思索地把門打開。此刻睡意濃,也不容我思索。我只是機械地起床、移步、開門。開門一看,見是由美吉站在那裡。她身穿天藍色坎肩,仍像上次那樣從門縫閃身溜入。我關上門。 她站在房間正中,深深籲了口氣。接著悄然脫去坎肩,整齊地擺在椅背以免弄出皺紋,動作一如上次。 「怎麼樣,沒有消失吧?」她問。 「是沒消失。」我聲音有些遲疑。我還把握不好現實與非現實之間的界線,甚至驚訝都無從談起。 「一個人不至於那麼簡單地消失的。」由美吉一字一板地說。 「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無論什麼。」 「反正我在這裡嘛,反正我沒消失。你不承認?」 我環視四周,深吸口氣,又看看由美吉的眼睛。是現實!「承認。」我說,「你是好像並未消失。可半夜3點怎麼會跑到我房間來呢?」 「睡不著,睡不穩。」她說,「放下電話就馬上睡了,但1點鐘一下子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心裡總想你說的話,怕弄不好真的就這麼消失掉。所以就叫輛出租車到這兒來了。」 「半夜3點你來上班,人家不覺得蹊蹺?」 「不怕的,沒人發現,這時間都在睡覺。說是說24小時服務,但畢竟是深夜3點,沒什麼事要做。坐而待命的只是總服務台和房間服務方面的。從地下停車場通過職工專用門上來,沒有人會發覺。即使發覺也無所謂,因為這裡職工多,值班的和不值班的不可能一一搞清。況且只要說一句來小睡室裡睡覺,也就蒙混過去了,毫無問題。這種事以前也有過幾次。」 「以前也?」 「嗯。半夜睡不著就悄悄到賓館裡來,一個人轉來轉去。轉一會兒心情就穩定下來了。你覺得發傻?可我喜歡,喜歡這樣。一進賓館心裡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一次也沒被發現過,放心好了。一來沒人發現,二來發現也能隨便搪塞過去。當然,如果被發現進這房間,問題是有點麻煩。此外萬無一失。在這裡呆到早上,到上班時間就躡手躡腳地出去。可以吧?」 「我自然可以。你上班是幾點?」 「8點。」她看了看表,「還有5個小時。」 她以有些神經質的手勢從手腕摘下表,橐地輕聲放於茶几。隨即坐在沙發上,把裙角拉得筆直,抬臉看著我。我在床邊坐下,意識已經有所恢復。 「那麼——」由美吉開口道,「你是說你需要我?」 「強烈地需要。」我說,「好多事情轉了一輪,整個轉了一輪。而我需要你。」 「強烈地?」說著,她又拉了拉裙角。 「是的,非常強烈。」 「轉一輪後回到哪裡了?」 「現實。」我說,「花了好些時間,終於回到現實中來了。我從很多奇妙事件中脫身出來,很多人死了,很多東西失去了,一切混亂不堪,而且仍未消除,估計將繼續混亂下去。但我覺得我已轉完了一輪,現在返回了現實。這一輪轉得我筋疲力盡,渾身癱軟,但我好歹堅持跳個不停,一步也沒踩錯舞步。也正因如此,才得以重返這裡。」 她看著我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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