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舞舞舞 | 上頁 下頁
九八


  我默然。停了一會,五反田繼續說道:

  「究竟哪部分是現實哪部分是妄想呢?哪部分是真實的哪部分是演技呢?我很想確認清楚。我覺得很可能在同你交往的過程中把問題澄清,從你第一次問起喜喜時我就一直這麼以為,以為你可以消除我的混亂,就像打開窗口放人新鮮空氣一樣。」他又交叉起手指,並定定地看著,「假如是我殺了喜喜,那麼是出於什麼動機呢?我有什麼理由要殺她呢?我喜歡她,喜歡同她睡覺。在我絕望的時候,她和咪咪是我惟一的慰藉。我怎麼會起殺念呢?」

  「咪咪也是你殺的?」

  五反田久久地盯著桌面上自己的手,搖搖頭說:「不,我想我沒有殺咪咪。所幸那天晚上我有不在現場的證明。那天傍晚我在電視臺配音來著,直到深夜。然後同老闆一起開車到水戶。所以不會惹是生非。假如不是這樣,假如無人證明我那天夜晚一直在電視臺,我很可能認真考慮自己是否殺害了咪咪,為此大傷腦筋。儘管如此,我還是對咪咪的死強烈地感到負有責任,為什麼呢?本來有我不在現場的充分證明,但我還是感到就像自己動手殺了她,覺得她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又是沉默,長時間沉默,他一直看著自己的十隻手指。

  「你累了,」我說,「只是累了。你恐怕誰也沒殺。喜喜不過自行消失罷了。跟我在一起時她也是那樣突然消失的。不是第一次。你這是一種自責心理,把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過錯。」

  「不是的,不盡如此,沒這麼簡單。喜喜十有八九是我殺的。咪咪多半不是。但喜喜我覺得是我殺的。這兩隻手還剩有掐她脖子的感觸,拿鐵鍬往裡鏟土時的手感也還記著。是我殺的,實質上。」

  「可你幹嗎要殺喜喜呢?不是沒有意思的嗎?」

  「不知道。」他說,「大概出於某種自我毀壞欲吧。從前我就有這種欲望。那是一種壓力。當現實中的自己同表演中的自己之間的裂溝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往往發生這種情況。我可以親眼見到這條裂溝,就像地震中出現的地縫那樣赫然橫在那裡,裡面又黑又深,深得令人目眩。這一來,我就會下意識地把什麼搞壞,等覺察到時已經壞掉了。從小我就經常這樣,就是要把什麼弄壞:折鉛筆,摔杯子,踩塑料組合模型。可又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當然在人前不做,自己一個人時才搞。上小學時,一次我從背後把一個同學推下山崖。也不知為什麼推的,意識到時已經推了下去。好在山崖不高,只受了點輕傷。被推的同學也以為是事故,說身體碰到了什麼。誰也不至於認為我故意幹那種勾當嘛!但實際上不同,我自己明白,是我親手故意把同學推下去的。這類事此外還有很多很多。讀高中時燒郵筒就燒了好幾次,把點燃的布投到郵筒裡,純屬卑劣無聊的行徑。但就是要幹,注意到時已經幹完,不能不幹。我覺得似乎是通過幹這種事,通過幹這種卑劣無聊的勾當來勉強恢復自己。屬￿下意識的行為。但感觸卻是記得。每個感觸都緊緊地一一粘在雙手上,怎麼洗也洗不掉,至死不掉。悲慘人生!我怕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歎口氣。五反田搖下頭。

  「不過我無法確認。」五反田說,「找不到我殺人的確鑿證據。沒有屍體,沒有鐵鍬,褲子沒沾土,手上沒起繭——當然挖一個埋人的坑也不至於起繭,也不記得埋在哪裡。即使去警察署自首又有誰肯信?沒有屍體,甚至不能算是殺人。我連補償都不可能,她已經消失。我所清楚的只是這些。有好幾次我都想向你如實說出,但不能出口。因我覺得一旦把這種事說出,我們之間的親密氣氛很可能消失。知道麼,跟你在一起我變得非常輕鬆快活,感覺不到那種裂溝。而這對我是極其難能可貴的,我不願意失去這種關係。所以一天天拖延下來,每次都想下次再說,拖一拖再說……結果拖到現在。本來我早該如實相告才是。」

  「不過,如實相告也好什麼也好,不是如你所說沒有證據的嗎?」我說。

  「問題不是有沒有證據,而是我早應該主動講給你聽,而我卻把它隱瞞下來,這才是問題所在。」

  「即使真有其事,即使你殺了喜喜,你也並不存在殺人的動機。」

  他張開手心盯視著,說:「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何必殺喜喜呢?我喜歡她。儘管形態極其有限,我和她畢竟是朋友。我們談了很多,我向她講了我老婆的事,喜喜聽得很認真,我何苦要殺她呢?!然而我殺了,用這雙手。殺意是一點沒有。我像掐自己影子似的掐死了她。我掐她的時候以為她是自己的影子,以為掐死這影子日後便可以諸事如意。但並非影子,而是喜喜。事情已經在黑暗世界中發生了,那是和這裡不同的世界。懂嗎?不是這裡。而且慫恿我的是喜喜。她說『掐死我吧,沒關係,掐死我好了』。她慫恿的,她同意的。不騙你,真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為什麼會發生那種事呢?一切都像一場夢,越想真相越模糊,為什麼喜喜慫恿我呢?為什麼叫我殺她呢?」

  我把已經變溫的剩餘啤酒喝幹。香煙雲霧在屋子上方連成一片,隨著氣流搖曳不定,宛似一種心靈象徵。有人碰下我的後背,道聲「失禮」。店內廣播呼叫烤好比薩餅的號碼。

  「不再來杯啤酒?」我向五反田問道。

  「想喝啊!」

  我去櫃檯買兩杯啤酒折回。兩人默不作聲地喝著。店內沸沸揚揚,混亂不堪,一如正值旅客高峰期的秋葉原車站。我們桌旁不斷人來人往,但無人注意我們。無人聽我們談話,無人看五反田的面孔。

  「我說了吧,」五反田嘴角浮起令人愉快的微笑,「這裡是死角,新騎士是不搭理什麼名人的。」

  他端起剩有三分之一啤酒的杯子,像搖晃試管似的晃來晃去。

  「忘了吧,」我用平靜的聲音說,「我可以忘掉,你也忘掉!」

  「我能忘掉?嘴說是簡單。畢竟不是你用手掐死她的嘛。」

  「喂,算了好麼,反正沒有你殺害喜喜的任何證據。犯不上為沒有證據的事那麼折磨自己。這很可能只是你把自身的犯罪感同她的失蹤聯繫起來而無意做戲的結果。有這種可能性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