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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讓我慢慢考慮考慮。」我說。

  雨的家位於一家大型不動產公司開發的別墅地帶。院門很大,門口附近有個游泳池和一間咖啡館,咖啡館旁邊是一家小型自選商店,裡邊小山一般堆著低營養食品,但狄克那樣的人拒絕在這種臨時應急性的小店裡採購。就連我對這等場所都不屑一顧。道路彎彎曲曲,盡是上坡,我引以為自豪的「雄獅」畢竟有點氣喘吁吁起來。雨的住宅坐落在一座山岡的腰部。就母女兩人往來說,地方相當之大。我停下車,提起雪的東西,登上石牆旁邊的臺階。透過坡面並立的杉樹空隙,可以俯視小田原的海面。空氣迷蒙,海水閃著春日特有的暗淡的光波。

  陽光明朗的寬敞客廳裡,雨手夾點燃的香煙踱來踱去。或斷或彎的煙頭從一個水晶玻璃制的大煙灰缸裡漫出,而又像被人猛猛吹了一口似的,弄得滿桌面都是煙灰。她將吸了兩口的香煙扔進煙灰缸,走到雪跟前胡亂地撫弄著女兒的頭髮。她身穿沾有洗相藥水污痕的橙色大號運動衫,下面是一條褪色的藍牛仔褲。頭髮散亂,兩眼發紅。大概是一直沒睡而又連續吸煙的緣故。

  「不得了!」雨說,「太糟了,怎麼盡發生這些糟糕事呢?」

  我也說真是糟糕。她講了昨天事故的經過,她說由於事出突然,自己簡直一蹶不振,無論精神上還是體力上。

  「偏巧幫忙的老太婆又說今天發燒不能來,盡趕這種時候!幹嗎偏趕這種時候發燒?真是天昏地暗。警察署又來人,狄克的太太又打電話來,我實在暈頭轉向。」

  「狄克的太太怎麼說的?」我試著問。

  「根本弄不清,」雨歎口氣說,「一味兒哭,間或小聲嘟囔兩句。幾乎聽不明白。再說我在這種時候也不知該怎麼說……是吧?」

  我點點頭。

  「我只說儘快把他在這裡的東西送過去。但她光是哭個沒完,沒有辦法。」

  說罷,她深深喟歎一聲,靠在沙發上。

  「不喝點什麼?」我問。

  她說可以的話想喝點熱咖啡。

  我先把煙灰缸收拾好,拿抹布擦去桌面上散落的煙灰,撤下沾有可可殘渣的杯子。然後三下兩下拾掇廚房,燒開水,沖了杯濃濃的咖啡。狄克為了勞作方便,把廚房整理得井井有條,但他死後不到一天時間,便現出崩潰的勢頭:水槽裡亂七八糟地扔滿餐具,白糖罐的蓋子打開沒蓋,不銹鋼計量器上粘了一層可可粉。菜刀切完幹奶酪或其他什麼東西就勢躺在那裡。

  我湧出一股憐惜之情。想必他在這裡全力構築了他所中意的秩序,然而相隔一天便一下子土崩瓦解,面目全非。人這東西往往在最能體現自己個性的場所留下影子,就狄克來說,那場所便是廚房。而且他好歹留下的依稀之影,也將很快蕩然無存。

  可憐!

  此外我想不起任何詞語。

  我端去咖啡,雨和雪馬上相偎似的並坐在沙發上。雨眼睛潮潤,黯然無神,把頭搭在雪的肩頭。她似乎由於某種藥物的作用而顯得萎靡不振;雪則面無表情,但看上去並未對處於虛脫狀態的母親偎依自己而感到不快或不安。我心中思忖,這真是對不可思議的母女。每當兩人湊在一起,便生出一種奇妙的氣氛——既不同於雨單獨之時,又有別於雪隻身之際,似乎很難令人接近。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氣氛呢?

  雨雙手捧起咖啡杯,不勝珍惜似的慢慢呷了一口,並說「好香」。喝罷咖啡,雨多少鎮定下來,眼睛也恢復了些許光澤。

  「你喝點什麼?」我問雪。

  雪愣愣地搖頭。

  「一些事情都處理完了?事務上、法律上的瑣碎手續之類?」我向雨問道。

  「呃,已經完了。事故的具體處理也沒什麼特別麻煩的,畢竟是極為普通的交通事故,警察只是前來通知一聲。我請那警察同狄克的太太聯繫,由她一手辦理具體手續。因為無論法律上還是事務上我都同狄克毫無關係。後來她給這裡打來電話,光是哭,幾乎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抱怨,什麼都沒有。」

  我點點頭。極為普通的交通事故。

  3個星期過後,眼前這女人恐怕就將狄克忘得一乾二淨——容易健忘的女人,容易被健忘的男子。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我問雨。

  雨掃了我一眼,隨即目光落在地板上,視線空洞而淡漠。她在沉思,而她沉思起來很花時間。眼神遲滯,不久又恢復了幾分生氣,仿佛搖搖晃晃往前走了很遠,又突然想起什麼重新折回。「狄克的行李,」她自言自語似的說,「就是我對他太太說要送過去的東西。剛才對你也說了吧?」

  「嗯,聽到了。」

  「昨天我已整理出來。有槁件、打火機、書和衣服,全都塞到他旅行箱裡去了。不很多,他那人不怎麼帶東西,只是一個中號旅行箱。麻煩你送到他家去好嗎?」

  「好的,這就送去。住什麼地方?」

  「豪德寺。」她說,「具體的不清楚,能查一查?估計寫在旅行箱的什麼地方。」

  旅行箱放在二樓走廊盡頭處的房間,姓名標簽上工工整整地寫著狄克·諾斯及其在豪德寺的門牌號碼。雪把我領到這裡。房間如閣樓,又窄又長,但氣氛不壞。雪告訴我,以前有住宿用人的時候,用的便是這個房間。狄克把裡邊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張不大的寫字臺上有5支鉛筆,每支都削得細細尖尖,同一塊橡皮擺在一起,儼然靜物畫。牆上的掛曆寫有很小很密的字。雪倚著門,默默地四下打量。空氣沉寂得很,除鳥鳴別無他響。我想起馬加哈的小別墅,那裡也是這麼靜,而且也只聞鳥鳴。

  我把旅行箱抱下樓。裡面可能裝了很多原稿和書,比看起來重得多。這重量使我聯想到狄克之死的沉重。

  「這就送去。」我對雨說,「這類事還是越快越好。其他還有什麼要我幹的?」

  雨迷惘地看著雪的臉,雪聳聳肩。

  「食品快沒有了。」雨低聲說,「他出去買,結果落得這樣。所以……」

  「那好,我適當買些回來。」

  我查看了冰箱的存貨,把需要買的記在紙上。然後去下面街市,在狄克出門喪命的那家自選商場採購了一些,估計可供四五天之用。我將買來的食品逐一用包裝紙包好,放進冰箱。

  雨向我致謝,我說是小事一樁。實際上也是小事一樁,無非把狄克未竟之事接過做完而已。

  兩人送我到石牆外,同在馬加哈時一樣。但這次誰也沒有招手。朝我招手是狄克的任務。兩個女子並站在石牆外面,幾乎凝然不動地朝下看著我,這光景很有點神話味道。我把灰色的塑料旅行箱放進「雄獅」後座,鑽進駕駛席。她倆兀自站在那裡,直到我拐彎不見。夕陽垂垂西沉,西方的海面開始染上橙色。不知那兩人將怎樣度過即將來臨的夜晚。

  繼而,我想起在火奴魯魯商業區那昏暗的奇妙房間裡看見的那具獨臂白骨,恐怕到底還是狄克,我想。估計那裡是死的集中之地,6具白骨——6個死人。其餘5個死人是誰的呢?一個大概是老鼠——我死去的朋友。一個是咪咪。還剩3個。

  還剩3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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