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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34

  狄克·諾斯死於車禍。星期天傍晚他去箱根一條街上買東西,當抱著自選商場的購物袋出門時,被卡車軋死。是頭碰頭事故。卡車司機說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在下坡那樣視野不好的地方居然沒有減速,只能說是邪魔附體。當然,狄克方面也有些疏忽大意。他只顧往路左方向看,而未能及時確認右邊。在外國久居後初回日本時,很容易出現這種瞬間的閃失。因為神經還不習慣車輛左側通行的情況,往往左右確認顛倒。大多數情況下是有驚無險,但偶爾也會導致大禍,狄克便是如此。他被卡車掩到一旁,而被對面開來的客貨兩用車壓在車輪下,當場死亡。

  聽到這一消息時,我首先想起他在馬加哈自選商場購物時的情景,想起他動作熟練地選好物品,神情認真地挑揀水果,將一包衛生巾悄悄放在小手推車上的身影。可憐!想來,他終生命途多舛——身旁士兵踩響地雷使他失去了一隻胳膊,從早到晚跟蹤熄滅雨吸了一兩口便扔開的煙頭,最後又懷抱自選商場的購物袋被卡車軋死。

  他的葬禮在其太太和孩子所在的家裡舉行。雨也好、雪也好、我也好當然都沒去。

  星期二下午,我用五反田還回來的「雄獅」拉著雪去箱根。雪說不能把媽媽一個人扔在家裡。

  「她那人自己真的什麼也做不來。倒有一位幫忙的老婆婆,但人已上了年齡,想不那麼周全,再說晚上還得回去。不能讓她一個人的。」

  「最好還是陪母親住些日子。」我說。

  雪點點頭,接著啪啦啪啦翻了一會行車地圖。「噯,上次我說他說得太過分了,是吧?」

  「指狄克·諾斯?」

  「嗯。」

  「你說他是徹頭徹尾的傻瓜蛋。」

  雪把行車地圖插回車門口袋,臂肘支在車窗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前面的景致。「現在想來,他人並不壞。待我也親切,無微不至。還教我衝浪來著,雖說只有一隻胳膊,卻比兩隻胳膊的人活得還有勁兒。對我媽媽也一片真心。」

  「知道,是個不錯的人。」

  「可我偏想把他說得那麼過分,當時。」

  「知道。」我說,「是禁不住那樣說的,這不怪你。」

  她一直目視前方,一次也沒看我。初夏的風從全開的窗口湧進來,吹得她齊刷刷的頭髮如草葉一樣搖擺。

  「也真是可憐,他就是那種類型的人。」我說,「人不壞,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值得尊敬。但往往被人當成好使好用的垃圾箱,各種各樣的人投進各種各樣的東西。因為容易投。至於為什麼則不知道。大概他天生便有這麼一種傾向吧,如你母親不做聲也要被人高看一眼一樣。」平庸這東西猶如白襯衣上的污痕,一旦染上便永遠洗不掉,無可挽回。

  「不公平啊。」

  「從根本上說人生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可我覺得我做得太過分了。」

  「對狄克?」

  「嗯。」

  我歎口氣,把車靠路旁刹住,轉動鑰匙熄掉引擎。隨後把手搭在方向盤上目視她的臉。

  「我認為你這種想法是無聊的。」我說,「與其後悔,莫如一開始就公平地、像樣地對待他。起碼應該做出這樣的努力。然而你沒有這樣做,所以你不具備後悔的資格,完全不具備。」

  雪眯細眼睛看著我。

  「也許我這說法過於尖刻。但別人且不論,對你我還是希望你擺脫這種無聊的想法。嗯,知道麼,有的東西是不能說出口來的。一旦出口,事情也就完了,再也無可收拾。你對狄克感到後悔,口裡也說後悔。但假定我是狄克,就不需要你這種廉價的後悔,更不願意你把做得過分這句話說出口來。這是禮節問題,分寸問題,你應該掌握。」

  雪一言未發,臂肘貼著窗口,把指尖一動不動地按在太陽穴上,輕輕地閉起眼睛,仿佛睡了過去。只有睫毛不時地微微抖動,嘴唇略略發顫。想必在體內哭泣,無聲無淚地暗泣不止。我不由心想,自己恐怕對一個13歲的女孩子期望過高了。但沒有辦法。無論對方年老年幼,也無論其自身是怎樣的人,對某種事情我都不能夠放縱姑息。無聊的我就認為無聊,無法克制的我自然無法克制。

  雪許久地保持這種姿勢,紋絲未動。我伸手,輕輕摸著她的手腕。

  「不要緊的,也怪不得你。」我說,「大概是我過於偏激。公平地看來,你也做得蠻好。別往心裡去。」

  一道淚水順其臉頰落在膝頭,但就此止住,再沒流淚,也沒出聲。不簡單!

  「我到底該怎麼辦呢?」又過了一會兒,雪開口道。

  「怎麼辦也不怎麼辦,」我說,「把不能訴諸語言的東西珍藏起來即可。這是對死者的禮節。很多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然會明白。該剩下的自然剩下,剩不下的自然剩不下,時間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解決不了的你再來解決。我說的過於深奧?」

  「有點。」雪微微一笑。

  「的確深奧。」我笑著承認,「我說的,一般人基本理解不了。因為一般人的想法和我的還有所不同。但我認為我的最為正確。具體細細說來是這樣:人這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死去,人的生命要比你想的遠為脆弱。所以人與人接觸的時候,應不給日後留下懊悔,應做到公平,可能的話,還應該真誠。不付出這樣努力而只會在人死後簡單哭泣後悔的人——這樣的人我不欣賞,從個人角度而言。」

  雪靠在車門上久久看著我的臉。

  「我覺得這好像十分難以做到。」她說。

  「是很難。非常。」我說,「但值得一試。連喬治男孩那種煤氣罐一樣肥胖的傢伙都能當上歌星,努力就是一切。」

  她淡淡一笑,點頭說:「你的意思我好像領會了。」

  「理解力不錯。」我發動引擎。

  「可你為什麼總把喬治男孩當做眼中釘呢?」雪問。

  「為什麼呢?」

  「不是因為實際上心裡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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