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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我不是指這個!」雪大聲吼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和這個不同。把我心情搞糟的是那輛車,是由於坐了那輛車!」

  「可那『奔馳』究竟哪點不可以呢?」我問。「那車絕不差勁。性能好,坐著又舒服。要是自己出錢買,價格還真有些嫌高,我想。」

  「『奔馳』,」她似乎講給自己聽,「不是車種類的問題,問題不在於車的種類,問題是那車本身。那車裡有一股討厭的氣氛。是它——怎麼說呢——在壓迫我,使我不快,使我胸悶,像有什麼東西捅進胃裡,像被一團亂棉絮堵住胸口。你坐那車就沒這種感覺?」

  「我想沒有。」我說,「我確實覺得對它有點不大習慣,但我想那恐怕是因為我太熟悉『雄獅』了,一下子換車適應不了。這屬￿感情問題,不同於你所說的壓迫感。」

  她搖搖頭:「我說還不是那個,而是十分特殊的感覺。」

  「是那東西?就是你經常感到的——」我想說靈感,但就此打住。不同於靈感,怎麼表達好呢?精神感應?總之很難付諸語言,怎麼說都有低俗猥瑣之嫌。

  「對,是那東西,我所感到的。」雪靜靜地說。

  「怎麼感覺的?對那輛車?」我問。

  雪聳聳肩:「要是能準確地表述出來倒也簡單,但不可能。因為眼前沒有浮現出具體圖像,我所感到的只是虛無縹緲的類似不透明塊狀空氣樣的東西,又沉悶,又讓人討厭得不行。是它壓迫我,那是非同小可的。」雪兩手放在膝頭,搜索著詞句,「具體的我不清楚,反正是非同小可的,荒謬的,扭曲的。在那裡我實在透不過氣來,空氣沉重得很,簡直就像被一個灌滿鉛的箱子壓進海底一般。最初我還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以為是自己剛旅行回來身上還疲勞的緣故,所以勉強忍住。結果不對頭,情況越來越嚴重。那車我再不想坐第二回了,請把你那輛『雄獅』換回來。」

  「被詛咒的『奔馳』。」我說。

  「喂,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也最好少坐那輛車。」她一本正經地說。

  「不吉利的『奔馳』。」我接著笑道,「明白了,知道你不是在說笑話,儘量不坐那車就是。或者說最好沉到海裡去?」

  「可能的話。」雪的神情很認真。

  為了等雪恢復過來,我們在神社凳子上坐了1個小時。雪一動不動地支頤合目,我則不經意地打量眼前往來的行人。偏午時分來神社這裡的,大多是老人、帶小孩的母親、脖子上掛照相機的外國遊客。哪類人都寥寥無幾。有時也有外勤營業員模樣的公司職員來坐在凳子上歇息。他們身穿黑色西裝,手提塑料包,目光茫然,焦點遊移,休息10或15分鐘後便起身離去,不用說,這時候正經大人都在老實做工,正經孩子都在乖乖上學。

  「你媽媽呢?」我問,「一起回來的?」

  「嗯。」雪說,「現在箱根那邊,和那獨臂詩人。在整理加德滿都和夏威夷的照片。」

  「你不回箱根?」

  「高興時再回去,先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反正回箱根也沒什麼可幹。」

  「純粹出於好奇心向你提一個問題。」我說,「你說回箱根也沒什麼可幹而要一個人留在東京,可是,在這裡又有什麼可幹的呢?」

  雪聳聳肩說:「和你玩。」

  片刻的沉默,懸在半空般的沉默。

  「妙!」我說,「完全是神的語言。單純,而又富有啟示性。兩人一直玩下去,像在遊樂園裡一樣。你我二人摘五顏六色的薔薇,在黃金池子裡划船戲水,為栗色小狗梳理柔柔的毛,就這樣打發時光。肚子餓了,上邊掉下番木瓜;想聽音樂時,喬治男孩從天上為我們歌唱。美妙至極,別無挑剔。但從現實角度想來,我也必須開始做工,不可能永遠把同你玩當日子過,而且也不能從你爸爸那裡拿錢。」

  雪抿嘴看了我一會:「你不樂意從爸爸媽媽手裡拿錢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別把話說得這麼叫人過不去。這樣拖著你纏著你,作為我有時也覺得非常於心不忍。總覺得在打擾你,給你添麻煩。所以,要是你……」

  「要是我拿錢的話?」

  「那樣至少我心裡安然一些。」

  「你不明白。」我說,「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願意作為工作來同你交往,想交往就作為私人朋友交往。我可不願意在你的婚禮上被司儀介紹說什麼『這位是新娘13歲時的職業男性乳母』。那一來,眾人必然要問職業男性乳母是怎麼回事。相比之下,我還是想被介紹為『這位是新娘13歲時的男友』。這樣要體面得多。」

  「傻氣!」雪一陣臉紅,「我不舉行什麼婚禮的。」

  「那好!我正不願意出席婚禮那玩藝兒。聽什麼拿腔作調的致詞,拿什麼破磚頭一樣的蛋糕,我算深惡痛絕,純屬浪費時間。我當時也沒搞,所以這不過是打比方。總之我想說的是:朋友用金錢買不到,用經費更買不到。」

  「用這個主題寫篇童話倒不錯。」

  「好主意!」我笑道,「不折不扣的好主意。你也慢慢掌握談話技巧了,再提高一點完全可以和我演一場出色的相聲。」

  雪聳聳肩。

  「我說,」我清了清嗓子道,「和你說正經話。如果你想每天都找我玩,那就天天玩好了,工作不幹也不礙事,反正是混飯吃的掃雪工,怎麼都無所謂。但有一點需要明確:我不是拿錢才和你交往的。夏威夷是例外,那是特殊情況,讓你爸爸出了旅費,也給買了女人。但因此而開始失去你的信任。我厭惡自己,那種事情再不重複第二次,已告結束。這以後我要自行其是,不允許任何人插嘴,也不允許給錢。我和狄克·諾斯不同,和書童忠僕也不同。我是我,不受雇於任何人。要來往就和你來往,你要和我玩,我就和你玩,你不必考慮錢的問題。」

  「真的肯和我玩?」雪看著腳趾甲說。

  「沒關係。我也罷、你也罷,都正在迅速淪為人世的落伍者,事到如今更沒有什麼值得顧慮的。盡情遊玩就是。」

  「為什麼這麼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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