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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隨後,我又把過期週刊統統翻看一遍。只有1份有1頁關於咪咪慘死的報道,標題是《赤阪Q賓館·美女全裸勒殺案》,嘩眾取寵的標題!上面沒有照片,代之以一幅大約某專門畫家根據屍體畫的肖像。恐怕是因為雜誌不能登載屍體照吧。細細端詳,還真有點像咪咪。不過這也是因為我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咪咪,倘若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目睹這肖像,多半看不出所以然來。確實,臉的細部畫得很像,然而關鍵之處卻相差甚遠——沒有傳達出她表情的主要特點。這是死的咪咪,活著的咪咪卻是熱情洋溢、生機勃勃的。她始終懷有希望,始終抱有幻想,始終動腦思索。她曾是個溫情而熟練的官能掃雪工。所以我們才做成了幻想交易。所以那天早上她才說出了「正是」。然而畫上的咪咪卻比她本人寒傖得多,猥瑣得多。我搖搖頭,閉起眼睛,緩緩歎了口氣。面對這幅肖像,我再次真切地感到咪咪確已死了。在某種意義上,比看屍體照片還要更真實、更深刻地感受到她的死,或她不在的缺憾。她完全地、徹底地死了,再也不能返回人世。她的生已被吸入黑洞洞的虛無之中。想到這點,我心裡便生出一種近乎凝固而乾澀的悲哀。

  報道本身也同肖像畫一樣猥瑣不堪——赤阪一流賓館Q裡,發現一位大約不超過25歲的年輕女子被人用長統襪勒死。女子全裸,隨身沒有任何足以證明其身份之物。在服務台使用的是假名等等。內容同我從警察口中聽來的相差無多。我所不知道的只在文章最後寫了一點:警方認為此案同色情組織,即以一流賓館為活動場所的高級應召女郎俱樂部等組織有關,並已就此開始調查。看罷,我把過期雜誌放回刊物架,坐在大廳椅子上前思後索。

  警方為什麼單單對色情組織進行調查呢?莫非掌握了確鑿證據?但我不能夠給警察署打電話,叫出漁夫或文學,詢問後來進展如何。我走出圖書館,在附近簡單吃了午飯,沿街遊遊逛逛。本以為遊逛時間裡會突然計上心來,結果純屬徒勞。春日的空氣淡漠而滯重,使得皮膚陣陣發癢。到底應怎樣分析呢?思路一片混亂。我走到明治神宮,在草坪上仰望天空,開始思考色情組織。國際特快專遞!在東京預訂,在火奴魯魯同女郎困覺。自成一統,簡便易行,老謀深算,無懈可擊,且堂堂正正。無論何等污七八糟的名堂,只要越過某一臨界點,便很難以單純善惡的尺度加以衡量。因為其中已經產生特有的、獨立的幻想。一旦產生幻想,勢必作為純粹的商品開始發揮作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就是要從所有的空隙中發掘出商品來。幻想,此乃關鍵所在。賣春也罷、賣身也罷、階層差別也罷、個人攻擊也罷、變態性欲也罷、什麼也罷,只要附以漂亮的包裝,貼上漂亮的標簽,便是堂而皇之的商品。再過不久,說不定可以通過商品目錄在西武百貨店訂購應召女郎。You can rely on me.

  呆呆仰望春日天空的時間裡,不由騰起想同女孩兒困覺的欲望,可能的話,最好同劄幌的由美吉。嗯,這並非絕對不可能。我想像自己把一隻腳插進她公寓房間門縫——就像那個神情抑鬱的刑警——使之不得關門的情景,並且對她說:「你必須同我困覺,這是你應該做的。」接下去恐怕就會如願以償。我輕輕地、像解開禮品綢帶似的脫去她的衣服。解開外衣,摘去眼鏡,脫掉毛衣。脫光後,卻成了咪咪。「正好,」咪咪說,「我的身子很動人吧?」

  我剛要回答,不料天已大亮。而且身旁躺著喜喜,五反田的手指在喜喜的背部優雅地往來移動。這時雪開門進來,撞見我同喜喜相抱而臥的場景。那不是五反田,而是我,手指是五反田的,但同喜喜做愛的是我。「想不到,」雪說,「簡直想不到。」

  「不是那樣的。」我說。

  「你這是怎麼了?」喜喜重複道。

  白日夢。

  粗俗、混亂、無聊的白日夢。

  不是那樣的,我說。我想困覺的對方是由美吉。但是不行,千頭萬緒,亂成一團。我首先必須清理頭緒,否則一切都無從著手。

  我走出明治神宮,在原宿後街一家可以供應美味咖啡的小店喝了一杯又熱又濃的咖啡,慢慢悠悠踱回住處。

  薄暮時分,五反田打來電話。

  「喂,現在沒時間。」五反田說,「今晚見面如何?8點或9點?」

  「可以,正閑著。」

  「吃飯,喝酒!過去接你。」

  我開始整理旅行包,把旅行期間的收據歸攏起來,又分成兩份,一份算在牧村頭上,一份我自己掏腰包。餐費的一半和租車費可以劃歸他,再加上給雪個人買的東西(衝浪板、收錄機、游泳衣等)。我把明細帳寫在一張紙上,裝入信封,將剩下的旅行支票也整理好,以便在銀行換成現金後一併寄出。我處理這類事務是很快捷麻利的。倒不是出於喜歡,沒有人喜歡幹這個。只不過我不願意在錢財上不清不白。

  清算完畢,我煮了把菠菜,同小白魚幹拌在一起,灑上點醋,邊吃邊喝「麒麟」生啤酒。我慢慢地重新看了佐藤春夫一個短篇。這是個令人心情愉快的春日良宵。蒼茫的暮色猶如被一把透明的刷子一遍遍地越塗色調越濃,最後變成了黑幕。看書看得累了,便放上唱片來聽。唱片是斯坦·羅茨演奏的舒伯特作品100號三重奏。從很多年前開始,每到春天我就聽這張唱片。我覺得春夜蘊含的某種哀怨淒苦同這首樂曲息息相通。春夜,甚至把人的心胸都染成柔和的黛藍色的春夜!我閉起眼睛,於是白色的人骨從黑暗的深處隱約浮現出來。生在深沉的虛無中沉沒,骨則如記憶一般堅硬,而且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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