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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雨從沙發上欠身立起:「再來玩,還想見你的。」說著,走到女兒跟前,用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我向狄克致謝,感謝他的啤酒等等。他微微一笑,說不客氣。

  我讓雪坐進「矛騎兵」助手席。這時雨拉過我的臂肘,說有句話要跟我說。我和她並肩走到前邊一處小公園樣的地方。裡邊有架簡易滑梯,她在旁邊靠定,抽出支煙放在嘴上,不耐煩似的擦火柴點燃。

  「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她說,「所以有件事相求:希望你盡可能把她帶來這裡。我,喜歡那孩子,想見她,明白嗎?想見她和她說話,想交朋友。我想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在成為母女之前。所以想趁她在這裡時兩人多談一些。」

  說罷,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

  我想不起有什麼話好說,但又不能不說點什麼。

  「這是你同女兒之間的問題。」我說。

  「當然。」

  「所以如果你想同女兒相見,我當然領來。」我說,「或者你作為母親叫我領來,我也會領來,兩種情況都可以。除此以外我什麼也不能說。所謂朋友關係是自發的,無須第三者介入。假如我理解不錯的話。」

  雨開始沉思。

  「你說想同女兒交朋友,這是好事,當然是好事。不過恕我直言:對雪來說,你是朋友之前首先是母親。」我說,「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客觀就是如此。況且她才13歲,她還需要母親,需要在黑暗寂寞的夜晚無條件地緊緊擁抱她的存在。請原諒,我是毫不相干的外人,說這樣的話也許缺乏考慮。但她所需要的並非不生不熟的朋友,而首先是全面容納自己的世界。這點應首先明確。」

  「你不明白的。」雨說。

  「是的,我不明白。」我說,「不過她畢竟還是個孩子,而且心靈已經受到創傷。應該有人保護她,棘手是有些棘手,但必須有人這樣做。這是責任,明白嗎?」

  她當然不明白。

  「我不是叫你每天都領來這裡。」她說,「在那孩子同意來的時候領來即可,我也不時打電話過去。我不願意失去那孩子,長此以往,我真擔心隨著她逐漸長大而離我越來越遠。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溝通和紐帶。我可能不是個好母親,可是較之當母親,我要幹的事情實在太多,毫無辦法。這點那孩子也該理解。所以,我尋求的是超乎母女之上的關係,是血緣相連的朋友。」

  我歎口氣,搖搖頭——儘管搖頭無濟於事。

  歸途車中,我們默默地聽著廣播音樂,我有時低聲吹幾聲口哨。此外便是無盡的沉默。雪轉過臉,一動不動地凝視窗外,我也沒什麼話特別想說。如此行駛了大約15分鐘。之後我產生了輕微的預感,一種如無聲彈丸般的預感倏然掠過我的腦際。

  於是我按照預感把車停在前面一處海濱車場,問雪是否心情不舒服,「沒什麼?不要緊?不喝點什麼?」雪一陣沉默。暗示性沉默。我再沒說什麼,密切注視暗示的發展。年紀一大,往往可以多少領悟暗示的暗示性,知道此時應該等待,直到暗示性以具體形式出現時為止,猶如等待油漆變幹一樣。

  兩個身穿同樣的小號黑游泳衣的女孩兒肩並著肩,從椰子樹下緩緩行走。腳步邁得很輕,活像在圍牆上挪動的貓。泳裝的樣子很滑稽,仿佛是用幾塊小手帕連接而成,幾乎一陣強風便可從身上掀跑。兩人恍若被壓抑的夢幻,氤氳著既現實而又非現實的奇妙氛圍,從右向左橫穿過我們的視野消失了。

  布魯斯·斯普林斯廷唱起《饑餓的心》。娓娓動聽。看來世界還不至於漆黑一團。音樂節目主持人也說這歌不錯。我輕咬一下手指,縱目長空。那塊頭骨雲絮命中註定似的仍在那裡。夏威夷,天涯海角!母親想同女兒交朋友,女兒尋求的則是朋友之外的母親,失之交臂。欲去無處。母親身邊有男友——失去歸宿的獨臂詩人;父親家中也有男友——藝妓書童忠僕,無處可去。

  10分鐘後,雪把臉靠在我肩頭開始哭泣,起始很平靜,隨後哭出聲來。她把兩手整齊地放在自己膝頭,鼻尖貼住我肩部哭著。理所當然,我想。若我身臨她的處境也要哭,當然要哭!

  我摟住她的肩膀,讓她哭個痛快。我的襯衣袖不久便濕透了。她哭了相當長的時間,肩頭顫抖不止,我默默地把手放在上面。兩名戴著太陽鏡、左輪手槍閃閃發光的警察從停車場穿過。一條德國牧羊狗熱不可耐地伸長舌頭四下轉了一圈,消失不見。一輛輕型福特卡車在附近停住,走下一個身材高大的薩摩亞人,領著漂亮的女郎沿海邊走去。收音機播出蓋爾茨唱的《跳舞天國》。

  雪哭過一陣,漸漸平靜下來。

  「喂,以後再別叫我小公主。」她依然把臉靠在我肩部說道。

  「叫過?」我問。

  「叫過。」

  「忘了。」

  「從辻堂回來的時候,那天晚上。」她說,「反正再別叫第二次。」

  「不叫。」我說,「一言為定,向鮑伊·喬治和迪倫發誓,再不叫第二次。」

  「媽媽總那麼叫,管我叫小公主。」

  「不叫了。」

  「她那人,總是一次次地傷害我,可她本人一點兒也覺悟不到,而且喜愛我,是不?」

  「是的。」

  「我怎麼辦才好呢?」

  「長大。」

  「不想。」

  「別無他法。」我說,「誰都要長大,不想長大也要長大。而且都要在各種苦惱中年老體衰,不想死也要死去。古來如此,將來同樣如此。有苦惱的並非只你一個人。」

  她揚起帶有淚痕的臉看著我:「嗯,你就不會安慰人?」

  「我以為是在安慰你。」

  「絕對兩碼事。」說罷,將我的手從其肩頭移開,從手袋裡掏出紙巾擦擦鼻子。

  「好了,」我拿出現實聲音說道。隨即將車開出停車場。「回去遊一會兒,然後做頓美餐,和和氣氣地吃一頓。」

  我們遊了1個小時,雪遊得很好。我們遊到海灣那邊,潛進水裡,相互抓腳嬉鬧。上岸後沖罷淋浴,去自選商場採購。買了牛肉和蔬菜。我用洋蔥和醬油燒了一盤清淡爽口的牛肉,做了青菜色拉。又用豆腐和蔥做個大醬湯。一頓愉快的晚餐。我喝了加利福尼亞葡萄酒,雪也喝了半杯。

  「你很會做菜。」雪欽佩地說。

  「不是會做,不過傾注愛情、認真去做罷了。然而效果就大不相同。這是態度問題。凡事只要盡力去愛,就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愛起來;只要盡可能心情愉快地活下去,就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如願以償。」

  「再往上難道不行?」

  「再往上得看運氣。」

  「你這人,挺會蒙混人的,那麼大的一個大人!」雪詫異地說。

  兩人洗完碟碗拾掇好後,到華燈初上的卡拉卡烏大街悠然漫步。一路窺看各種各樣掛羊頭賣狗肉的店鋪加以評頭品足,審視各色男女行人的風姿,最後走進人頭攢動的羅亞爾夏威夷飯店,在裡邊的臨海酒吧坐下歇息。我還是喝「克羅娜」,她喝的是果汁汽水。狄克·諾斯想必對這人聲鼎沸的夜晚街市深惡痛絕,我倒沒那麼嚴重。

  「嗯,對我媽媽你是怎麼看的?」雪問我。

  「初次見面,坦率地說,還把握不住。」我想了想說,「歸納、判斷起來很花時間,腦袋不好使嘛。」

  「可你有點生氣了吧?沒有?」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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