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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雨吃罷三明治,又走到雪跟前把手伸進頭髮抓弄一番。雪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茶几上的咖啡杯。「好漂亮的頭髮,」雨說,「我也想有這樣的頭髮,黝黑黝黑,筆直筆直。我這頭髮一轉身就亂成一團,理不開梳不動。是不,小公主?」她又把鼻尖貼在女兒的太陽穴上。

  狄克把空啤酒罐和盤子撤走,放上莫紮特的室內樂唱片。「啤酒怎麼樣?」他問我,我說不要。

  「是這樣,我想和雪單獨談談家庭內部的事。」雨聲音有些發尖地說,「家裡事,母女間的事。狄克,請你把他帶到海邊走走好麼?呃——大約1個小時。」

  「好的好的,那自然。」詩人說著動身,我也立起。詩人在雨的額頭輕吻一下,然後扣上帆布帽,戴上綠色美制遮光鏡。「我們出去散步1個小時,二位慢慢聊好了。」他拉起我的臂肘,「好,走吧。有塊非常妙的海灘。」

  雪縮了縮肩,目光淡然地向上看著我。雨從煙盒裡抽出第三支。我和獨臂詩人把她們留下,打開門,走進午後有些嗆人的日光之中。

  我開起那輛「矛騎兵」,往海岸駛去。詩人告訴我,安上假臂很容易開車,但他想儘量不安。

  「不自然。」他解釋說,「安上那東西心裡總不安然。方便肯定方便,但覺得彆扭,好像不是自己。所以我盡可能使自己習慣這獨臂生活,盡可能靠自己的身體幹下去,儘管略嫌不足。」

  「麵包是怎麼切的呢?」我下決心問道。

  「麵包?」他想了一會,一副費解的樣子,稍頃總算明白過來我問話的用意,「啊,你是說切面包的時候,倒也是,問得有理。一般人怕是很難想像,其實很簡單,單手切就是。正常拿刀當然切不了,拿刀方式上有竅門。要用手指夾著刀刃,這樣通通通地切。」

  他用手比劃給我看。但我還是不得要領,仍覺得勉為其難。何況他切的比正常人用雙手切的還要高明得多。

  「真的沒問題。」他看著我笑道,「大多事情用一隻手都能應付下來。鼓掌固然不成,其他就連俯臥撐、玩單杠都可以。鍛煉嘛!你怎麼以為的?以為我怎麼切成麵包的?」

  「以為你用腳什麼的來著。」

  他開心地笑出聲來。「有趣有趣,」他說,「可以寫成詩,關於獨臂詩人用腳做三明治的詩,一首妙趣橫生的詩。」

  對此我既未反對又沒贊成。

  我們沿著海岸高速公路行駛了一會兒,把車停下,買了6罐啤酒(他硬要付款),步行到一處稍遠些的幾乎不見人影的海灘,躺著喝啤酒。由於溽暑蒸人,怎麼喝也無醉意。這海灘不大像夏威夷風光,樹木低矮茂密,參差不齊,海岸也不規整,給人以犬牙交錯之感。但至少沒有遊客的喧鬧。再不遠處,停著幾輛小型卡車,幾夥全家老小在水裡嬉戲。海灣裡有十多個人衝浪。頭骨雲仍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姿勢凝然懸浮不動。海鷗如洗衣機裡的漩渦一般在空中團團飛舞。我們似看非看地看著這片光景,喝啤酒,斷斷續續地聊天。狄克講他對雨懷有怎樣的敬意,說她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講雨的時間裡,他自然而然地由日語換成了英語,用日語難以恰如其分地表達感情。

  「同她相識之後,我對詩的看法發生了變化。怎麼說呢,她的攝影作品把詩剝得精光。我們搜腸刮肚字斟句酌地編造出來的東西,在她的鏡頭裡一瞬間便被呈現出來——具體顯現。她從空氣從光照從時間的縫隙中將其迅速捕捉下來,將人們心目中最深層的圖景表現得淋漓盡致。我說的你能理解吧?」

  「大致。」

  「她的攝影作品有一種逼人的氣勢,看她的作品,有時甚至感到戰慄,似乎自身存在與否都大可懷疑。dissilient這個詞曉得嗎?」

  我說不曉得。

  「用日語怎麼說好呢,就是一種什麼東西突然裂開彈開的感覺。世界沒有任何預兆地一下子彈裂開來,時間、光照等等全都dissilient,一瞬之間。天才!與我不同,與你也不同。失禮,請原諒,我對你還沒什麼瞭解。」

  我搖搖頭:「沒關係,你說的我完全理解。」

  「天才人物是極其罕見的。一流才能並非到處都可發現。能邂逅能在眼前見到,應該說是一種幸運。不過……」他略一沉默,以攤開雙手的姿勢將右手向外伸出,「在某種意義也是痛苦的體驗,有時我的自我如遭針刺般地作痛。」

  我似聽非聽地側起耳朵,眼睛眺望著水平線及其上邊的雲。這段海灘,波濤洶湧,海水兇猛地撞擊著海岸。我把手指伸進熱乎乎的沙子,攥了一把,讓它從指縫間嘩嘩淌下,如此反復不止。衝浪運動員們追波逐浪地靠近岸來,而後又返回海灣。

  「可是我已經被她吸引住了,並且愛上了她,已不容我再強調自我。」他啪地打了個指響,「就像被巨大的漩渦吸進去了一樣。知道麼,我有妻子,是日本人,也有孩子。我愛妻子,真心地愛,即使現在。但從第一眼見到雨的時刻起,就被她吸引住了,被捲進了她的漩渦,別無選擇,無法抵抗。我知道,知道這種事一生中只有一次,這種邂逅此生不會再有,心裡一清二楚。所以我想:同她在一起,恐怕早晚我會後悔的;但若不同她在一起,我這一存在本身將失去意義。這以前,你可曾這麼想過?」

  我說沒有。

  「真是不可思議。」狄克繼續道,「我歷盡千辛萬苦才過上了平靜安穩的生活,妻子孩子和小家,加上工作。工作雖然收入不很大,但很有意思。寫詩,也搞翻譯。就我來說,也算是相當相當不錯的人生了。戰爭使我失掉了一隻胳膊,但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補償。為此我費了很長時間,也付出了努力。心境的平和——實現這一點很不容易,然而我實現了。但是……」說著,他手心朝上舉起,緩緩平移,「失掉它卻是一瞬間,刹那間。我已經沒有歸宿。回不了日本的家,美國也沒地方可回,我離開祖國太長太久了。」

  我很想安慰他一句,但想不起適當的話,只好玩弄著沙子,抓起撒下。狄克站起身,走出五六米遠,在密密蓬蓬的樹叢陰處解罷手,緩緩踱回。

  「不打自招,」他笑道,「很想找人傾吐一番。你怎麼看?」

  我不好表示什麼。雙方都已是年過三十的成年人,同誰睡覺之類只能由自己抉擇。漩渦也罷,龍捲風也罷,沙漠風也罷,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麼只能設法堅持下去。狄克這個人給我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對他用一隻胳膊克服各種困難的努力甚至懷有敬意。但對他這句問話到底應如何回答呢?

  「首先我不是搞藝術的人,」我說,「因此對藝術靈感的產生和其間的關係體會不深。這超出我的想像。」

  他以悲戚淒然的神色望著大海。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未開口。

  我閉起眼睛。本來是想稍閉一會,不料卻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大概是啤酒作怪吧。醒來時,樹影已移到我的臉上。由於熱,腦袋有些昏昏沉沉。一看手錶,已經2點半。我晃晃頭,坐起身來。狄克在水邊逗一隻狗玩。但願我沒傷他的心才好——談話當中我丟開他兀自睡了,況且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話。

  但我到底能說什麼呢?

  我又抓起沙子,目視他逗狗玩的身影。詩人把狗的腦袋抱在懷裡。海濤呼嘯著拍上岸來,又餘威未盡地退下陣去。雪沫閃閃,炫目耀眼。莫非自己過於冷漠?其實我並非不理解他的心情。獨臂也罷,雙臂也罷,詩人也罷,非詩人也罷,所面臨的這個世道同樣都是嚴峻而冷酷的。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問題,但我們已是成年人,我們已經熬到了這個地步,至少不應該向初次見面的人提難以回答的問題。這屬￿基本禮節。過於冷漠,我想。我搖搖頭——儘管搖頭也毫無用處。

  我們乘「矛騎兵」返回小別墅。狄克一按門鈴,雪打開門,臉上既不顯得高興也不顯得不高興。雨銜支香煙盤腿坐在沙發上,用打禪似的眼光定定向上看著。狄克走上前,又在她額上吻了一下。

  「話完了?」他問。

  「噢噢。」雨依然銜著煙,給了肯定的回答。

  「我們在海灘上一邊觀察世界的盡頭一邊愉快地接受日光浴。」狄克說。

  「該回去了。」雪用極其平板式的聲音說。

  我也有同感,是到返回嘈雜、現實、熙熙攘攘的火奴魯魯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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