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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雨一聲不響地徑直走到雪跟前,把手指伸進女兒的頭髮,搔得蓬蓬松松,然後將鼻子貼在女兒太陽穴上。雪雖不顯得很感興趣,但並未拒絕。只是搖了兩三下頭,把頭髮恢復到原來垂直披下的形狀,眼睛冷靜地看著博古架上的花瓶。但這種冷靜完全不同于和父親相見時表現出的徹頭徹尾的冷漠。從她細小的舉止,可以一閃窺見其感情上不甚自然的起伏搖擺。這母女之間確乎像有某種心的交流。

  雨與雪。的確有些滑稽,的確別出心裁,如牧村所言,簡直是天氣預報。要是再生一個孩子,又該叫什麼名字呢?

  雨與雪一句話也沒說,既無「身體好嗎」,又無「怎麼樣」。母親僅僅是把女兒的頭髮弄亂,把鼻子挨住對方的太陽穴。之後,雨走到我這邊,在我身旁坐下,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盒「沙龍」,擦火柴點燃一支。詩人不知從哪裡找來煙灰缸,手勢優雅地通一聲放在茶几上,儼然將一行絕妙的裝飾性詩句插入恰到好處的位置。雨將火柴杆投進去,吐了口煙,抽了下鼻了。

  「對不起,工作脫不開手。」雨說,「我就這種性格,幹就幹到底,中間停不下來。」

  詩人為雨拿來啤酒和玻璃杯。又用一隻手巧妙地拉開易拉環,倒進杯子。雨等泡沫消失後,一口喝了半杯。

  「在夏威夷,能呆到什麼時候?」雨問我。

  「不清楚,」我說,「還沒定。不過也就是一周左右吧。眼下休假,完了必須回國開始工作的……」

  「多住些日子就好了,好地方。」

  「好地方倒是好地方。」乖乖,她根本沒聽我說什麼。

  「飯吃了?」

  「路上吃了三明治。」

  「我們怎麼辦,午飯?」雨轉問詩人。

  「我記得我們大約在1小時之前做細麵條吃來著。」詩人慢條斯理地回答,「1小時前也就是12點15分,普通人大概稱之為午飯,一般說來。」

  「是嗎?」雨神色茫然。

  「是的。」詩人斷言,然後轉向我,吟吟笑道,「她工作起來一入迷,現實中的一切就統統給她忘到了腦後。比如吃沒吃飯,工作前在哪裡做了什麼,一古腦兒忘光,大腦一片空白,注意力高度集中。」

  我不由心想:這與其說是注意力集中,莫如說是屬￿精神病範疇的症狀——當然沒有說出口,而只是在沙發上彬彬有禮地默默微笑。

  雨用空漠的目光打量著啤酒杯,許久才恍然大悟似的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喂喂,那個且不管,反正肚子餓了。我們是沒吃早飯的嘛!」

  「我說,不是我一味指責你的不是,如果準確地敘述事實的話,那麼你在早上7點半是吃了一個大烤麵包和一串葡萄以及一杯酸牛奶的。」狄克解釋道,「而且你還說真好吃來著,說好吃的早餐是人生主要樂趣之一。」

  「是那樣的嗎?」雨搔了搔鼻側,接著又用空漠的目光往上看著,思索良久,活像希區柯克電影裡的場面。於是我漸漸分辨不出孰真孰偽,判斷不出何為正常何為錯亂。

  「反正我肚子餓得厲害。」雨說,「吃點也並不礙事吧?」

  「當然不礙事。」詩人笑道,「那是你的肚子,而不是我的。想吃儘管吃就是。有食欲畢竟是好事。你總是這樣:工作一順手食欲就上來。做個三明治好嗎?」

  「謝謝。還有,同時再拿一瓶啤酒來可好?」

  「Certainly①」說罷,消失在廚房裡。

  ①Certainly:當然、好的

  「你,午飯吃了?」雨問我。

  「剛才在路上吃了三明治。」我重複道。

  「雪呢?」

  雪說不要。倒也乾脆。

  「狄克是在東京遇到的。」雨在沙發上盤起腿,看著我的臉說,但我覺得似乎是解釋給雪聽的。「他勸我去加德滿都,說那裡能激發靈感。加德滿都,是個好去處。狄克是在越南搞成獨臂的,給地雷炸掉了。是重型地雷,人一踩上去就被掀到空中,在空中爆炸,轟隆隆。旁邊人踩的,他賠了只胳膊。他是詩人,日語不錯吧?我們在加德滿都住了些天,隨後來到夏威夷。在加德滿都呆上一段時間就不再想到熱地方去了。這房子是狄克找的,是他朋友的別墅。我們把客用浴室改成暗室。嗯,好地方。」

  如此說罷,她長長吸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意思像是說該說的已全部說完。午後的沉默很是滯重,窗外強烈的光粒子猶如塵埃一般閃閃漂浮,並興之所至地移行開去。如猿人頭骨似的白雲仍以一成不變的姿態懸在水平線上,依然顯得那麼執迷不悟。雨那支香煙放在煙灰缸裡後幾乎再沒動過,已燃燒殆盡。

  我想道:狄克是怎樣以一隻胳膊做三明治的呢?又是怎樣切面包的呢?用右手拿刀,當然是右手。那麼麵包該怎樣按呢?莫不是用腳什麼的?我無法想像。抑或是押上一個好韻而使得麵包自動自覺地裂開不成?他為什麼不安一隻假臂呢?

  過不多會,詩人端著一個盤子出現了,盤子上十分高雅地擺著三明治。裡面夾的是黃瓜和火腿,都切得非常之細,甚至還有橄欖,一派英國樣式。看上去十分可口。我不禁驚歎,居然切得這般漂亮。他打開啤酒,倒入杯子。

  「謝謝,狄克。」雨說,然後轉向我,「他做菜相當拿手。」

  「假如舉行以獨臂詩人為參加對象的做菜比賽,我絕對第一名。」詩人閉起一隻眼睛對我說。

  雨勸我嘗嘗,我便拿起一塊。果然甚是可口,仿佛有一種詩趣。材料新鮮,手藝高超,音韻準確。「好吃!」我說。但惟有麵包如何切這點想不明白。很想問,當然問不得的。

  狄克像是個勤快人。雨吃三明治的時間裡,他又去廚房為大家煮了咖啡。咖啡也煮得出色。

  「喂,我說,」雨問我,「你和雪在一起沒有什麼?」

  我全然不能理解這句問話的含義。便問沒有什麼指的是什麼。

  「當然指音樂,流行音樂。你不感到痛苦?」

  「倒也不怎麼痛苦。」

  「一聽見那玩藝兒我就頭疼,30秒都忍受不了,咬牙也不行。和雪在一起我願意,只是那音樂吃不消。」說著,她用手指一頓一頓地揉著太陽穴,「我聽得了的音樂極為有限。巴洛克音樂,部分爵士樂,加上民族音樂。總之是能使心境獲得安寧的音樂,這個我喜歡。詩也喜歡。和諧與靜謐。」

  她又抽出支煙點燃,吸一口放在煙灰缸上。估計又要忘在那裡,事實果真如此。我真奇怪為何未曾引起過火災。牧村說和她那段生活損耗了他的人生和天賦——現在我覺得似可理解。她不是為周圍人做出奉獻的那種類型,恰恰相反,她要為調整自身的存在而從周圍一點點索取,而人們也不可能不為她提供。因為她具有才華這一強大的吸引力,因為她將這種索取視為自己理所當然的權利。和諧與靜謐——人們為此可要連手帶腳都向她奉獻出去。

  我真想高叫一聲:好在我沒關係。我在這裡,是因為與我休假巧合,如此而已。休假一結束,我便將重新掃雪。眼下這奇妙的狀況很快就要極為自然地成為過去。因為我首先不具有足以向她那輝煌的才華做出奉獻的任何本事。縱使有,我也必須為己所用。我不過是被命運之河中一小股迷亂的波流臨時沖到這裡,沖到這莫名其妙的奇特場所來的。倘若可能,我很想如此大聲疾呼。不過又有誰能予以傾聽呢?在這個擴大家族裡,我還只是個二等公民。

  雲絮仍以同樣的形狀漂浮在水平線稍上一點的空中。如若撐船過去,似乎一伸竿即可觸及。一塊巨大的猿人頭骨,想必從某個歷史斷層掉到了火奴魯魯的上空。我對那雲團說道:我們或許屬￿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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