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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29

  翌日早上,雪說去見母親。她只知道母親住所的電話,我使用電話簡單寒暄幾句,打聽了去那裡的路線。原來她母親在馬加哈附近借了一座小型別墅,從火奴魯魯乘車需花30分鐘。我說大約1點鐘登門拜訪。然後去近處一家出租公司借了一輛三菱的「矛騎兵。」這是一次快活無比的兜風。我們把車內音響開到很大音量,窗口全部打開,沿著海濱高速公路以120公里的時速風馳電掣。到處都充溢著陽光海風花香。

  我突然想起,問她母親是否一個人生活。

  「不至於。」雪微微抿起嘴唇,「她那人不可能一個人在外國呆這麼久,超現實人物嘛!沒有人照料,她一天也過不下去。打賭好了,肯定同男友一起,又年輕又瀟灑的男朋友。這點和爸爸一樣。忘了,我爸爸那裡不也有嗎?有個油光光的一看就叫人不舒服的藝妓男友?那男的肯定一天洗三回澡,換兩次內衣。」

  「藝妓?」我問。

  「不知道?」

  「真不知道。」

  「傻氣,一眼不就看出來了!」雪說,「爸爸有沒有那個興致倒不曉得,總之是藝妓無疑,不折不扣,百分之二百。」

  新奧爾良爵士樂響起時,雪再次加大音量。

  「媽媽那人,向來喜歡詩人,或者希望當詩人的男孩子,洗相片時或做其他什麼事的時候,讓人家在身後朗誦詩。這是她的嗜好,古怪的嗜好。只要是詩就行,是詩就會被迷住,命中註定。所以,要是爸爸能寫詩該有多好,可他打滾兒也憋不出來……」

  我不由再次感歎:不可思議的家族,宇宙家族,行動派作家、天才女攝影家、神靈附體的少女和藝妓書童及詩人男友,厲害厲害!那麼我在這精神陶醉式的擴大家族中,究竟佔有怎樣的位置,擔任怎樣的角色呢?神經兮兮少女的勇猛剽悍的貼身男保鏢?我想起忠僕對我現出的動人微笑,莫非是將自己視為其同類的會心之笑不成?喂喂,算了算了!這不過是體假時間。明白?休假結束完後,我還將重操掃雪舊業,也就再沒餘暇陪你等遊玩。這的的確確是暫時性的,好比一段同主題無關的小插曲。很快就會結束,屆時你們做你們的,我做我的事。我還是喜歡簡潔明快的世界。

  我按照雨的指點,在馬加哈前不遠的地方往右拐,朝山的方向行進。路兩邊稀稀落落地散列著獨院民宅,房檐長長探出,我真擔心一陣大鳳將其吹上天空。不一會,這些民宅也沒了,雨所說的集團式住宅地帶出現在眼前。值班房裡有位印度人模樣的看門人,問我找哪兒,我告以雨的住所號碼。他打過電話,向我點頭道:「可以,請進。」

  進得大門,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在眼前豁然伸展,幾乎望不到邊際。幾個坐著高爾夫車樣小車的園藝師默默地修整草坪和樹木。一群黃嘴巴小鳥在草坪上螞蚱似的輕快地蹦來蹦去。我把寫有雨住所的紙條給一個園藝師看,打聽在哪裡。他簡單地用手一指:「那邊。」順其指尖望去,映入眼簾的是游泳池、樹木和草地,一條黑乎乎的瀝青路朝游泳池後側拐了一個大彎。我道過謝,徑直驅車向前,下坡,再上坡便是雪母親的小別墅。這是一座具有熱帶風格的時髦建築。門口探出一截避雨簷,簷下搖晃著風鈴。周圍茂密地長著不知名的果樹,結著不知名的果實。

  我刹住車,登上五級臺階,按響門鈴。風鈴在懶洋洋的微風吹拂下,不時發出於澀的低音,同大敞四開的窗口傳出的維瓦爾迪的音樂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聽起來倒也舒服。大約15秒鐘,門無聲地開了,閃出一個男子。是個美國白人,左臂從肩部開始便沒有了,皮膚曬得很厲害,個頭不很高,但身材魁梧,蓄著給人以足智多謀之感的鬍鬚。身穿夏威夷衫,腳上是輕便鞋,沒穿膠拖。年齡看起來同我相仿,長相雖算不上英俊瀟灑,也還討人喜歡。作為詩人,外表未免粗獷,但外表粗獷的詩人世上也是有的,大千世界,不足為奇。

  他看看我,再看看雪,又看看我,略歪一下下頦,露出微笑。「哈囉。」——他沉靜地說。接著用日語重新說了句「您好」,同雪握手,同我握手,手握得不甚有力。「請,請進。」他的日語蠻漂亮。

  他把我們讓進寬寬大大的客廳,讓我們坐在寬寬大大的沙發上,從廚房拿來兩罐普裡莫啤酒、一瓶可口可樂和一隻托有三個玻璃杯的盤子。我和他喝啤酒,雪則什麼也沒動。他站起走到組合音響前,擰小威爾蒂的音量,又轉身折回。這房間似乎在毛姆小說中出現過,窗口很大,天花板有電風扇,牆上掛有南洋民間工藝品。

  「她正在洗相片,大約10分鐘後出來。」他說,「請在這稍等一下。我叫狄克,狄克·諾斯。和她住在這裡。」

  「請多關照。」我說。雪一聲不響地觀望窗外景致。從果樹的空隙間可以望見碧波閃閃的大海。雲絮紋絲不動,也沒有要動的樣子,給人一種執迷不悟的感覺,顏色極白,如漂白過一般,輪廓甚為清晰。黃嘴小鳥不時鳴囀著從雲前掠過。維瓦爾迪放完,狄克·諾斯提起唱片針,單手取下唱片,裝進套裡,放回唱片架。

  「日語講得不錯嘛!」我找話說道,因為沒有什麼好說的。

  狄克點點頭,動了動單側睫毛,微微一笑:「在日本住很久了。」他停了一會,「10年。戰爭期間——越南戰爭期間第一次來到日本,就喜歡上了,戰後進了日本的大學,是上智大學。現在寫詩。」

  到底如此!既不年輕,又不甚瀟灑,但終究是詩人。

  「同時也搞點翻譯,把日本的俳句、短歌和自由詩譯成英語。」他補充道,「很難,難得很。」

  「可想而知。」我說。

  他笑吟吟地問我再喝一罐啤酒如何,我說好的。他又拿來兩罐啤酒,用一隻手以難以置信的優雅手勢拉開易拉環,倒進玻璃杯,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然後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搖了幾次頭,儼然驗收似的細細看著牆上的廣告畫。

  「說來令人費解,」他說,「世上沒有獨臂詩人,這是為什麼呢?有獨臂畫家,甚至有獨臂鋼琴家,就連獨臂棒球投球手都有過。為什麼偏偏沒有獨臂詩人呢?寫詩這活計,一隻臂也罷,三隻臂也罷,我想都毫無關係的。」

  言之有理。對寫詩來說,胳膊的多少確實關係不大。

  「想不出一個獨臂詩人來?」狄克問我。

  我搖下頭。坦率說來,我對詩差不多處於詩盲狀態,就連兩隻臂一隻不少的詩人都想不出個完整的名字來。

  「獨臂衝浪運動員倒有好幾個,」他接著說,「用腳控制滑行板,靈巧得很,我也多少會一點。」

  雪欠身站起,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劈裡啪啦翻了一會唱片架上的唱片,看樣子沒有發現她喜歡的,皺起眉頭,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音樂停下來後,四周靜得似乎睡熟了一般。外面時而傳來割草機嗚嗚喔喔的轟鳴。有人在大聲招呼對方。風鈴叮叮咚咚低吟淺唱。鳥聲啁啾。但岑寂壓倒一切。任何聲音都稍縱即逝地隱沒在這片岑寂之中,不留半點餘韻。房子周圍仿佛有幾千名默然無語的透明男子,使用透明的消音器將聲音吞噬一空,只要有一點點聲音,便一齊聚而殲之。

  「好靜的地方啊!」我說。

  狄克點點頭,不勝珍惜地看著那只獨臂的手心,又一次點點頭:「是啊,是很靜。靜是首要大事。尤其對於幹我們這行的人靜是必不可少的。hutsie-bustie可是吃不消,該怎麼說來著——對,喧囂、嘈雜。那不行的。怎麼樣,火奴魯魯很吵吧。」

  我倒沒覺得火奴魯魯很吵,但話說多了惹麻煩,姑且表示贊同。雪依然以不屑一顧的神情打量外面的風景。

  「考愛島是個好地方,幽靜、人少,我真想住在考愛;瓦胡島不行,遊客多,車多,犯罪多。但由於雨工作的關係,也就住在這裡。每週要到火奴魯魯街上去兩三次。要買器材,需要很多樣器材。另外住在瓦胡聯繫起來方便,可以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她現在攝取各種各樣的人,攝取現實生活中的人。有漁夫,有園藝師,有農民,有廚師,有修路工,有魚鋪老闆……無所不攝。出色的攝影家。她的攝影作品含有純粹意義上的天賦。」

  其實我並未怎麼認真地看過雨的攝影,但也姑且表示贊同。雪發出一種極其微妙的鼻音。

  他問我做什麼工作。

  我答說自由撰稿人。

  他看樣子對我的職業來了興致,大概以為我和他算是近乎表兄弟之間關係的同行吧。「寫什麼呢?」他問。

  我說什麼都寫,只要有稿約就寫,一句話,和掃雪工差不多。

  掃雪工?說著,他神情肅然地思索多時,想必理解不透其中的含義。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較為詳細地做一番解釋。正當這時,雨走了進來,我們的談話遂就此打住。

  雨上身穿一件粗棉布半袖衫,下身是一件皺皺巴巴的短褲。沒有化妝,頭髮也像剛剛睡醒似的亂蓬蓬一團。儘管如此,仍不失為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透露出一種不妨稱之為高傲脫俗的氣質,一如在劄幌那家賓館餐廳見面之時。她一進屋,人們無不切實感覺到她是與眾不同的存在——無須由人介紹,亦無須自我表白,純屬瞬間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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