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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折回餐桌,告訴雪大概明後天動身。「好哇。」她說。

  「一個人準備得了?行李、提包、游泳衣什麼的。」

  「不就是夏威夷嗎?」她滿臉驚訝地說,「和去大磯有什麼兩樣,又不是去加德滿都。」

  「那倒是。」我說。

  話是這麼說,但我在臨行前還是有幾件事要辦。第二天,我去銀行取款,辦了旅行支票。存款還剩不少,由於上個月的稿費轉來,反而有所增加。然後去書店買了幾本書,從洗衣店把襯衣拿回,又整理好電冰箱裡的食品。3點鐘忠僕打來電話,說他現在九之內,馬上送機票過來可不可以。我們約好在一家商店裡的咖啡屋見面。見面時,他遞過一個厚厚的信封。裡面有從劄幌至東京的雪的機票錢,有日航班機的兩張頭等艙機票,有兩打美國運通旅行支票。此外還有一張火奴魯魯一家賓館的交通圖。「到那裡只要報出您的名字就可以的。」忠僕轉告牧村的話,「預訂了兩周,期限可以縮短或延長。另外,支票請簽上大名,隨便用好了。不必客氣,反正從經費裡報銷。」

  「什麼都從經費裡報銷?」我不禁愕然。

  「全部恐怕不大可能,不過能開收據的請儘量開收據。事後由我辦理,對我很有幫助。」忠僕笑著說。那笑容決不令人生厭。

  我答應下來。

  「旅行愉快!」

  「謝謝。」

  「好在是夏威夷,」忠僕笑眯眯地說,「又不是津巴布韋。」

  說法各所不一。

  傍晚,我把電冰箱裡的東西打掃出來,做了晚飯。正好夠做一份青菜色拉、煎蛋和大醬湯。想到明天就要去夏威夷,頗有些不可思議。對我來說,和去津巴布韋沒什麼不同,大概是因為沒去過津巴布韋的緣故吧。

  我從抽屜里拉出一個不很大的塑料旅行包,往裡塞進牙具袋、書和備用內衣、襪子,裝進兩件半袖衫、馬球衫、短褲和瑞士軍用小刀,把雙色方格夏令西服的上裝小心疊放在最上邊。最後把拉鍊拉好,檢查一遍護照、旅行支票、駕駛證、機票和信用卡。此外還有沒有應帶的呢?一樣也想不起來。

  去夏威夷再簡單不過,的確和去大磯相差無幾。去北海道行李倒多得多。

  我把裝好的旅行包放在地板上,開始準備隨身穿的衣服:藍色牛仔褲、半袖衫、帶風帽的外衣、防寒運動服。一一疊放好後,再無事可幹,一時閑得發慌。無奈,只好洗澡、喝啤酒、看電視。沒什麼激動人心的新聞。播音員預言明天起可能變天。這很好,我想,反正明天起在火奴魯魯。我失掉電視,歪在床上喝啤酒,轉念又想起咪咪,完全地、徹底地死了的咪咪。她現在置身於冰冷冰冷的場所,身份不明,無人認領,斯特倫茲也好鮑勃·迪倫也好,她都再也聽不見了。而我明天即將去夏威夷,且用別人的經費——世界難道應該是這個樣子嗎?

  我搖搖頭,將咪咪的形象從腦中驅逐掉。另找時間想好了,對現在的我來說,這個問題過於深刻,過於沉重,過於熾熱。

  我想到劄幌海豚賓館那個女孩兒,那個總服務台裡戴眼鏡的女孩兒,那個不知姓名的女孩兒。最近有好幾天很想很想同她說話,甚至夢見她。這怎樣才能實現呢?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打電話過去呢?難道只說想同服務台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兒講話就可以嗎?不成。那不可能如願以償,甚至理都沒人理。賓館是個一絲不苟的嚴肅場所。

  我思索了半天。應該有條錦囊妙計。意志產生辦法。10分鐘後,我終於心生一計。能否順利暫且不論,嘗試的價值總是有的。

  我給雪打電話,商量一下明天的日程,告訴她早上9點半乘出租車前去接她。然後換上不經意的口氣,問她知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對了,就是服務台那個把你託付給我的人,戴眼鏡的人。

  「唔,應該知道,名字好像非常奇特,所以記在日記裡了。現在想不起來,看日記才能知道。」她說。

  「馬上看看好嗎?」

  「正看電視呢,過一會不好?」

  「對不起,急用,急得很。」

  她嘟囔兩句,但還是翻看了日記,說是叫「由美吉」。

  「由美吉?」我問,「寫什麼字?」

  「不知道。所以我不是說非常奇特麼,不知寫什麼字。大概是北海道人吧,名字上沒那種感覺?」

  「不,北海道沒有這樣的名字。」

  「反正就那麼叫,就叫由美吉。」雪說,「喂,好了嗎?看電視嘍!」

  「看什麼呢?」

  她答也沒答,哢的一聲放下電話。

  我拿起東京的電話簿,從頭到尾查閱有沒有姓由美古的。難以置信的是,這東京都居然有兩個,其中一個是照相的,開了個「由美吉照相館」。世上的姓氏真是花樣繁多。

  接著,我給海豚賓館打去電話,問由美吉小姐在不在。本來沒抱多大希望,不料對方馬上把她喚了上來。「是我,」我說。她還記得我,看來我還不無可取之處。

  「現在正忙著,」她低低地、冷冷地、乾脆地說道,「過會兒回電話。」

  「好的,過會兒。」

  等待由美吉電話的時間裡,給五反田打了個電話,對錄音電話說我馬上去夏威夷幾天。

  五反田大約在家,很快打電話過來。

  「好事嘛,真叫人羡慕。」他說,「換換空氣,再美不過。能去我都想去。」

  「你還不能去?」

  「噢,沒那麼簡單。事務所裡有債款。又是結婚又是離婚,折折騰騰地欠了不少債。跟你說過我身無分文吧?為了還這筆債我正拼死拼活地幹,不願演的廣告也得演。說來荒唐:經費可以大肆揮霍,而借款卻償還不上。這世道一天比一天變得不可捉摸,連自己是窮鬼還是富翁都搞不清。東西琳琅滿目,想要的卻沒有;盡可揮金如土,想用錢的地方卻沒得用;漂亮女郎招之即來,而喜歡的女子卻睡不到一起,莫名其妙的人生!」

  「借款數目多少?」

  「相當之多。」他說,「我只知道相當之多,裡面究竟是怎麼回事,連我這個當事人都摸不著頭腦。不是我自吹,大凡事情我都能幹得在一般人之上,惟獨這算帳一竅不通。一看見帳簿上的數字,身上就起雞皮疙瘩,就要背過臉去。我家是傳統式家庭,從小受的就是傳統式教育。什麼君子不言利,什麼不要關注數字,只管拼命勞動安分守己;什麼不要拘泥細節,而應從大節著眼,光明正大等等。這不失為一種想法,至少當時還行得通。但在安分守己的觀念早已消失的今天,便沒有任何意義,事情也就難辦起來。大節沒有了,只剩下厭惡數字這一細節,糟糕到了極點!這個那個的,我根本理不出頭緒。事務所的稅務顧問給我解釋得倒很詳細,但我聽不進去,也實在理解不了。一會兒錢去那裡來這裡,一會兒名目上的債款,一會兒名目上的貸款,一會兒經費如何如何,簡直一團亂麻。我就讓他說得簡單一點,他說那樣誰都做不來。我說那就只告訴結果算了。告訴就告訴,他說,這倒簡單:債款還為數不少,減了一些,還剩這麼多這麼多,所以得幹!不過經費盡可大把大把地用,就是這樣。無聊!和蟻獅差不多。我說,幹活倒可以,我並不厭惡。傷腦筋的是捉摸不透其中的機關,有時都感到有些可怕。噢——又說過頭了,對不起。一和你聊起來就聊過頭。」

  「那有什麼,沒關係。」我說。

  「畢竟和你無關,下次見面再慢慢聊吧。」五反田說,「一路平安!你不在我會寂寞的。一直想找時間和你喝一次。」

  「夏威夷,」我笑道,「又不是去象牙海岸,一個星期就回來。」

  「啊,那倒是。回來能打電話給我?」

  「好的。」

  「你在火奴魯魯海水浴場躺著歪著的時候,我可正在模仿牙醫還債喲。」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生,」我說,「人有各種各樣的活法。Different strokes for different folks。①」

  ①與前句意思大致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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