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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25

  7點,雪一晃兒轉回來,說到海邊散步去了。牧村問她是否吃了飯再走,雪搖搖頭,說肚子不餓,過就回去。

  「也罷,高興時再來玩就是。這個月我一直果在國內。」牧村說。然後對我致謝,感謝我特意前來,並為未能招待什麼表示歉意。我說沒有什麼。

  書童忠僕送我們出來:裡邊停車場中,可以看見切諾基吉普,本田750cc和越野摩托。

  「生活好像很有活力嘛!」我對忠僕說。

  「不平靜,」忠僕想了想說,「他不屬￿作家那種類型,喜歡動,凡事必動。」

  「傻氣!」雪低聲道。

  我和忠僕都裝聾作啞。

  鑽進「雄獅」,雪馬上說她肚子餓了。我在海濱「餓虎」飯店停住車,吃了烤牛肉,喝了無酒啤酒。

  「說什麼了?」雪邊吃餐後布丁邊問。

  沒有理由隱瞞,我大致敘述了一遍。

  「不出所料,」她蹙起眉頭說,「也只有他想得出來。那,你怎麼回答的?」

  「拒絕了,還用說。那種事不適合我,而且事本身也不合情理。不過我們不時地見見面也好,為了我們自己,同你爸爸說的無關。我們年齡相差懸殊,生活環境、生活方式以及對事物的感受和看法也或許大不相同,但我覺得我們在很多話題上都談得來。你不這樣認為?」

  她聳聳肩。

  「要是想見,給我打個電話就行。人和人談不上義務性地見面,想見就見,想見才見。我們可以相互公開對任何人都絕口未提的事情,秘密共有。怎麼樣?不好?」

  她略一躊躇,「嗯」了一聲。

  「那種東西要是聽任不管,有時會在體內迅速膨脹起來,最後無法控制。要經常放放氣,否則,會憋爆炸,嘭的一聲,懂嗎?那樣一來,人生就變得沉重。一個人有話悶在心裡是件痛苦事。你痛苦,我有時也不好受。向誰也說不得,誰也不理解。但我們之間可以相互理解,暢所欲言。」

  她點點頭。

  「我對你什麼也不強求,如果你有話想說,儘管打電話給我就是。這同你父親所談的毫無關係。我也不是想在你面前扮演什麼通情達理的兄長或叔父角色。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對等的,我們同舟共濟——即使為了這點也最好不時地見面。」

  她沒有應聲,吃罷點心,咕嘟咕嘟喝了一杯冷水,然後瞟了一眼鄰桌一家胖人狼吞虎嚥般進食的情景。一家4口:父母、女兒和一個小男孩兒,都胖得可觀。我臂肘支在桌子上,邊喝咖啡邊端詳雪的臉。的確長得漂亮,細細看去,竟覺得好像有顆小石子砰然拋入心田盡頭。心的表面溝壑縱橫,且是縱深之處,一般很難接近,然而她卻能將石子準確地拋入其間——她的美便屬￿這種類型。我再次想——已經想了20多回——倘自己年方十五,篤定墜入情網之中。不過,15歲的我恐怕也不可能理解她的心情。現在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理解,可以盡我的能力袒護她。但我已34歲,絕不至於戀上一個13歲的女孩兒,不可能發展那種關係。

  班上同學欺負她的心情也並非不可理解。想必因她太漂亮了,漂亮得超出了他們的日常感覺。且太敏感,又絕不肯主動向他們靠近。所以他們才感到惶恐,才歇斯底里地捉弄她欺負她。他們覺得自身親密無間的共同體由於她的存在而有可能遭受不當的損害。這點與五反田不同。五反田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給予他人印象的強烈,而適當地加以削弱,加以控制。他絕對不會給別人帶來惶恐。當其存在不知不覺地過於高大完美之時,他便笑容可掬地開句玩笑。玩笑不必很高明,只消給人以愉快給人以輕鬆的普通玩笑即可,於是大家頓感釋然陶然,認為他是個不錯的傢伙。實際上五反田大概也不錯。然而雪則不然。雪心目中只有一個自我,為此而活得焦頭爛額。她無暇一一顧及周圍人情感的變化並一一採取對策。其結果,既傷害了別人,又通過別人反過來殃及自身。同五反田迥然有別。沉重的人生,對13歲女孩兒未免過於沉重,甚至對大人都不勝其荷。

  將來她將怎樣呢?我無從預料。發展得好,或許可以像她母親那樣發現並掌握某種適於表現自己的方式,在藝術領域施展才華。也可能在除藝術之外的其他領域裡找到適合自己天賦的某種工作,並獲得社會的承認。這並無根據,只是一種感覺。如牧村拓所說,她有才華,有能力,如有神助,出類拔萃,遠非掃雪工所能企及。

  也許,她到十八九歲時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女。這種例子我是見過好幾個。十三四歲時水晶一般千嬌百媚、顧盼生輝的女孩兒,隨著思春期的進展而漸次失去其照人的光彩,其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的銳利鋒芒也日趨遲鈍,成為「漂亮而不出眾」的少女,但其本人卻顯得怡然自得。

  雪將沿著哪一條道路成長呢?我當然不得而知。奇妙的是,人這東西有著各所不同的所謂頂峰期,一旦越過,便只能走下坡路,非主觀願望所能左右。至於那頂峰位於何處,任何人都預料不到。以為為時尚早之時,分水嶺卻倏然而至,惟聽天由命而已。有的人12歲時便達到頂峰,之後碌碌無為;有的人則頂峰期一直持續到辭世;還有的人在頂峰期死去。不少詩人和作曲家,生如疾風驟至,卻因過於登峰造極而享年不過30。畢加素不同,80歲過後仍畫風雄健,揮筆不止,終於在畫布前安詳離世。這種情況就必須蓋棺方能論定。

  我將如何呢?

  頂峰——這東西之于我根本不曾有過。回首望去,甚至覺得人生都無從提起。起伏自是有一點,匆匆爬上,草草跑下。如此而已,一無所成,一無所獲,一無所有,既未愛過別人,又未被人愛過。道路平坦之至,場景單調之極。仿佛在電子遊戲機屏幕上往來彷徨,猶如大力士那樣不斷張大嘴巴吃掉迷途中的虛線。途中漫無目的,惟死確鑿無疑,遲早罷了。

  你也許不可能幸福,羊男說,因此只有跳下去,跳得大家心悅誠服。

  我停止思考,略微閉起眼睛。

  睜開眼睛時,雪正從桌子對面盯著我。

  「不要緊?」她說,「你好像很沒精神。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我笑著搖頭:「不,你什麼也沒說。」

  「想不快的事了?」

  「或許。」

  「經常性的?」

  「有時。」

  雪歎口氣,在桌面上不停地擺弄著紙餐巾:「有時寂寞得很?就是說,半夜裡或什麼時候會突然想起不快的事?」

  「當然。」

  「為什麼現在在這裡想起?」

  「怕是因為你太漂亮了。」我答道。

  雪用同她父親一樣空漠的眼神看著我的臉,接著輕輕搖了搖頭,再沒說什麼。

  晚飯錢是雪付的。她說爸爸給了好多好多鈔票,拿起賬單便走到收款機前,從衣袋裡掏出五六張萬元現鈔,用其中一張付了款,找回的零錢數也沒數就塞進皮夾克的口袋。

  「那個人,以為只要給我錢就行了。」她說,「傻氣!所以今天由我招待好了。我們是對等的吧,在某種意義上?總是讓你破費,我偶爾來一次也可以嘛!」

  「謝謝招待。」我說,「為了將來起見,有句話要提醒你一下:你這種做法不大符合古典式男女約會的禮儀。」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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