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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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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約會時吃飯,飯後女孩子不能自己抓起賬單就去付款。應該先讓男方付,事後再還錢給他。這是常規,要不然會損傷男方的自尊心。我當然無所謂,因為從任何觀點來看我都不是在乎常規的人。但世上還有相當多的男人忌諱這一點,畢竟世界還有常規可循。」 「滑稽!」她說,「我才不同那種男人約會呢!」 「啊,那怕也是一種見識。」說著,我開始把「雄獅」開出停車場。「男女之戀有時未見得合乎常規,未見得可以選擇,所謂戀愛也正是這麼一種東西。你到了可以讓人買胸罩的年齡,想必可以懂得。」 「我是說我有的吧?」她猛然在我肩上打了一拳,害得我差點兒撞在塗得通紅的大垃圾桶上。 「開玩笑,」我刹住車說,「大人們之間常開玩笑,也許那玩笑不怎麼文雅,但你總要適應才行。」 「哦。」 「哦。」 「滑稽!」 「滑稽!」 我停止鸚鵡學舌,把車最後開出車場。 「不過可不能像剛才那樣冷不防地打開車人喲,這回不跟你開玩笑。」我說,「那樣會撞在什麼上面,兩人同歸於盡。這是男女約會的第二條常規,要平安無事地活下去。」 雪「唔」了一聲。 歸途車中,雪幾乎沒有開口,渾身癱軟地靠著座席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時看上去似已睡著。她睡與沒睡無多大區別。已經不再聽磁帶。我小心放上約翰·科爾特倫的民謠,她也沒有抱怨,甚至根本沒注意是何聲響。我一邊小聲隨之哼唱,一邊驅車疾馳。 從湘南夜回東京,路上相當單調。我全副神經集中於前車的尾燈,也沒說什麼。駛上高速公路後,雪欠身坐起,不斷咀嚼口香糖。之後吸了煙,吸了三四口便扔到窗外。若再吸第二支,我打算說她兩句,但她只吸了一支。善解人意,知道我在想什麼,懂得適可而止。 到得赤阪她公寓門前,我停下車,招呼說,「到了,小公主!」 她把口香糖包裝紙揉成一團,放在儀錶盤上,懶洋洋地開門下車,揚長而去,再見也沒說,車門也沒關,頭也沒回。神出鬼沒的年齡!或許僅僅是生理原因也未可知。不過這倒同五反田所演電影的情節不謀而合,一個正處於複雜年齡的多愁善感的少女。不,倘是五反田,肯定比我來得得心應手,而雪也多半對他一見傾心,否則也無以成其為電影。接下去……罷了罷了,怎麼又想到五反田身上?我搖搖頭,挪身到助手席,伸乎嘭地拉合車門,然後哼著福萊迪·赫巴德的《漠漠紅土地》,趕回住處。 早上起來,去車站買報紙。時近9點,澀穀站前給通勤男女卷起無數漩渦。儘管已是春天,但面帶笑容的人屈指可數,而且那也可能並非微笑,而僅是面部的痙攣。我在小賣部前買了兩份報紙,坐在「丹琴」炸餅店裡邊吃油餅喝咖啡邊看報,哪份報都沒報道咪咪之死。通篇累牘講什麼迪斯尼樂園開園,什麼越柬戰爭,什麼東京都知事競選,什麼中學生不法行徑等等。惟獨一行也未提及赤阪一家賓館裡一個美麗少女被人勒死的慘案。如牧村拓所說,純屬司空見慣,根本不足以同什麼迪斯尼樂園開園相提並論。此案有過也罷沒有也罷,早已被人忘到腦後,當然也有人忘不掉,我是其中之一,還有殺人者。那兩名刑警大概也不至於。 我想看場電影,打開電影欄目。《一廂情願》已經過去。於是我想起五反田,起碼應把咪咪的事通知他一聲。萬一不巧他也受到調查而道出我的名字來,我的處境便十分狼狽。一想到還要給警察敲骨吸髓,就不由大為頭痛。 我用炸餅店裡的公用電話,撥通五反田的住處。他當然不在,呼應的是記錄電話。我說有要事相告,請其同我聯繫。之後我將報紙扔進垃圾筒,返回住處。邊走邊思索越南和柬埔寨幹嗎非動武不可,莫名其妙,這世界確乎變幻莫測。 這是用來調整的一天。 要處理的事堆積如山。誰都會有這樣一天,有同現實中的現實短兵相接的一天。 我首先把幾件襯衣拿去洗衣店,再把幾件襯衣取回。接著去銀行提取現金,付電話費和煤氣費,把房租轉帳過去。並去鞋鋪換了個新後跟,買了鬧鐘用的電池和6盒原音帶。返回後邊聽FEN①邊拾掇房間。把浴槽刷洗得乾乾淨淨,把電冰箱裡的東西全部拿出,將內壁徹底擦拭一遍,清點所藏食品。繼而擦煤氣灶,擦排氣扇,擦地板,擦玻璃窗,歸攏垃圾,更換床罩枕套,開吸塵器,如此幹到兩點鐘。當我隨著音響哼唱冥河樂隊的《機器人先生》擦拭百葉窗時,電話鈴響了,五反田打來的。 ①以美軍為收聽對象的遠東廣播網,Far East Network之略。 「能不能直接面談?電話裡有點不大合適。」我說。 「可以。不過是否很急?現在事情多得脫身不得,電影和電視片碰在一起了。兩三天后我想可以輕鬆下來慢慢談。」 「知道你忙,對不起。問題是一個人死了。」我說,「我們共同認識的人,警察出動了。」 他在電話另一頭默不作聲。一種岑寂而雄辯的沉默。過去我以為沉默無非是緘口不語。但五反田的沉默則不然,而同其所具備的其他所有素質一樣灑脫豁達、機敏睿智。這樣說或許離奇:倘若側耳諦聽,仿佛可以聽到其大腦以最快速度運轉的聲響。「明白了。我想今晚可以相見。也許很晚,不影響你?」 「沒關係。」 「大概一兩點時打電話過去。那之前怎麼也抽不出時間,抱歉。」 「可以,不要緊,等著就是。」 放下話筒,我把剛才的對話整個回想一遍。 問題是一個人死了,我們共同認識的人,警察出動了。 這豈不簡直成了電影!一涉及到五反田身上,一切都變得和電影鏡頭無異。什麼原因呢?我覺得現實似乎在一步步後退,而自己正在熟悉所要扮演的角色——想必是他那種鬼使神差般的特異功能所使然吧。我腦海中浮現出五反田戴著墨鏡、豎起雙排扣大衣從「奔馳」車上下來的情景。魅力十足,一如輻射層輪胎廣告。我搖下頭,把剩下的百葉窗擦完。別再想了,今天是面對現實的一天。 5點,我去原宿散步,在竹下大街尋找愛爾維斯紀念章,好半天也沒有找到。吉斯也好爵尼梅丹也好AC/DC也好摩托頭也好邁克爾·傑克遜也好王子也好——這些無所不有,惟獨沒有愛爾維斯。到第三家店,總算發現了「ELVIS,THE KING」,遂買了下來。我開玩笑地問店員有沒有「SLY&THE FAMILY STONE」紀念章。那位紮著小包袱皮一般蝴蝶結的十七八歲女店員愣愣地看著我的臉。 「什麼?沒聽說過。不是指NEW WAVE或PUNK什麼的?」 「噢,介於二者之間吧。」 「最近新名堂層出不窮,真的,魔術似的。」她咋了下舌,「沒辦法跟上。」 「千真萬確。」我同意道。 之後,我在「釣岡」飯店喝了杯啤酒,吃了碗炸蝦面。如此一來二去,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到了黃昏時分。日出日落,曉暮晨昏。我作為一個平面大力士,無所事事,兀自大口大口地吞食虛線。我覺得事態毫無進展,覺得自己沒有接近任何地方,倒是中途又生出了無數伏線,而同關鍵的喜喜卻徹底線斷緣絕。我覺得自己只是在岔路上長驅直進,只是在接觸主要事件之前的小品演出上白白耗費時間和精力。然而主要事件又在何處上演呢?果真在上演不成? 前半夜無事可幹,7點鐘去澀穀一家電影院看了保羅·紐曼的《裁決》。電影不壞,但由於幾次思想溜號,情節給我看得支離破碎。眼睛注視銀幕的時間裡,驀地覺得上面出現了喜喜的裸背,於是在她身上一陣胡思亂想。喜喜,你尋求我什麼呢? 電影放完,我昏頭昏腦地起身走到外面。在街上走了一會,跨進一家我常去的酒吧,一邊嚼堅果,一邊喝伏特加,喝了兩杯。12點過後,返回住處看書,等待五反田的電話。我不時地往電話機那邊掃視一眼。因我覺得電話機似乎在盯著我不放。神經病! 我扔開書本,仰面躺在床上,開始想那只叫沙丁魚的貓。想必它已完全成了骨頭,想必土中寂無聲息,骨頭也寂無聲息——刑警曾說過骨頭潔白而漂亮,而且無言無語。是我把它埋在樹林中的,裝在西友商店的紙袋裡埋的。 無言無語。 從沉思中醒來時,虛脫感如水一般無聲無息地浸滿整個房間。我撥開虛脫感,走進浴室,一邊吹著《紅標語》口哨,一邊沖淋浴。沖罷去廚房站著喝了罐啤酒。然後用西班牙語從1數到10,出聲地說道「完了」,並啪地拍了下手。於是虛脫感像被一陣風吹跑似的無影無蹤。這是我的咒語。過單身生活的人往往無意中掌握很多種能力,否則便無法將生命延續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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