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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要是困,在休息室睡一會如何?」漁夫從旁插話,「躺下很可能重新想起什麼。」

  我點點頭,哪裡都好,總比呆在這煙味熏人的房間裡強。

  漁夫把我領往休息室。走過陰冷的走廊,邁下更陰冷的樓梯,又進入走廊,到處充滿陰森森的氣息。他們說的休息室原來竟是拘留所。

  「這地方在我眼裡好像是拘留所。」我浮起非常非常苦澀的微笑說道,「假如我沒有弄錯的話。」

  「只有這個地方,對不起。」

  「純屬笑話!我回家。」我說,「明早再來。」

  「喂喂,不上鎖的。」漁夫說,「就算求你了,就忍耐這一天吧。拘留所不上鎖也是普通房間嘛。」

  我再懶得同他舌來唇去,湊合一下算了。拘留所不上鎖的確也是普通房間。況且我已累得一塌糊塗,困得一塌糊塗,再沒心思同任何人講話,懶得開口。我搖搖頭,不聲不響地一頭栽倒在硬邦邦的床上。熟悉的感觸。濕乎乎的床墊和廉價毛巾被。廁所的氣味。絕望感。

  「不上鎖的。」漁夫說罷,關上門,門咣地發出冷冰冰的聲響。上鎖也好不上鎖也好,反正聲音同樣冰冷。

  我喟歎一聲,蓋上毛巾被。有誰在什麼地方大聲打鼾,鼾聲聽起來既像是十分遙遠,又似乎很近。仿佛地球在我不知道的時間分裂成無數塊互相動彈不得的無可挽回的薄薄斷層,鼾聲便是從那斷層的縫隙中發出來的,哀怨淒婉,飄忽不定,而又真切可聞。是咪咪!如此說來,昨晚我還想起你來著,那時不知你仍活著,還是已經死去。但不管怎樣,那時我是想起你來著,想起同你的歡娛,想起為你輕輕脫衣服的光景。怎麼說呢,那簡直像是同窗會。我是那樣地輕鬆快活,猶如世界上所有的螺絲都松緩下來。我已好久未曾體味過這種心情了。然而,咪咪,我現在卻什麼都不能力你做,對不起,什麼都無能為力。我想你也明白,我們面臨的人生都是極其脆弱的。作為我,不能把五反田卷到醜聞中去。他是在形象世界裡生存的人,一旦他同妓女睡覺並作為殺人案參考人被傳喚的事公諸於世,其形象必將受到損害,其主演的電視節目和廣告便很可能跌價。說無聊便也無聊,無聊的形象,無聊的世道。但他將我視為朋友並予以信任,所以我也要把他作為朋友來對待。這是信義問題。咪咪,山羊咪咪,和你在一起我非常開心,能和你相抱而臥我是那般愜意,簡直是童話。我不知道那對你是不是一種慰藉,反正我一直沒有忘記你記著你。我們倆掃雪一直掃到早上——官能式掃雪。我們在幻覺天地裡相依相偎,黑熊撲通和山羊咪咪。你被勒脖子時想必痛苦萬狀,你不想告離人世吧,大概,但我現在什麼也不能為你做。老實說我不知道這是否正確,但此外我別無選擇。這便是我的生存方式,是社會體系所使然。所以我只能守口如瓶。安息吧!山羊咪咪,至少你可以不必醒第二次,不必死第二回。

  安息吧,我說。

  安息吧,思考發出回聲。

  正好,咪咪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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