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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漁夫在紙上寫卡夫卡的《審判》。「審判」二字寫得不準確,文學從旁指教。不出所料,文學果然曉得《審判》。

  「看它看到12點,是吧?」漁夫說,「還喝了酒……」

  「傍晚喝啤酒,接下去是白蘭地。」

  「喝了多少?」

  我想起來了。「啤酒兩聽,白蘭地一瓶的1/4左右。還吃了個桃罐頭。」

  漁夫一一記在紙上。還吃了個桃罐頭。「此外要是有能想起來的,再想想好嗎?哪怕再小的事也要得。」

  我沉吟多時,再也想不起什麼。那確實是個連細微特徵也沒有的夜晚。我只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而咪咪卻在這個連細微特徵也沒有的靜靜夜晚被人用長統襪勒死了。

  「想不起來。」我說。

  「喂,最好認真想想嘛,」文學乾咳一聲,「你現在可是處於不利位置喲?」

  「隨你。我又沒有做什麼,無所謂利與不利。」我說,「我是個靠自由撰稿為生的人,因工作關係,名片也不知散發了多少。至於那女孩兒怎麼會有我的名片,我卻是沒辦法搞清——總不至於說是我殺害了那孩子吧!」

  「若是毫不相干的名片,恐怕不會只特意挑出一張珍藏在錢包最裡頭吧?」漁夫說,「我們有兩個假設。一個是這女子同你們那個行業有關,在賓館裡同一男子愉情而被對方殺了。這男子把手袋裡大凡可能留下後患的東西清洗一空,惟獨這張名片因藏在錢包最盡頭而未能帶走。另一個假設是,這女子是風月老手、娼妓、高級娼妓,使用一流賓館的那類。這類人身上不會帶有可能暴露身份的東西,由於某種原因她被客人殺害。犯人沒有取錢,估計非比一般。可以推出這兩種假設吧?如何?」

  我默默歪一下頭。

  「不管怎樣,你的名片是個把柄。因為現階段我們手裡除此外沒有任何線索。」漁夫一邊用圓珠筆頭橐橐敲擊桌面,一邊再三強調似的說道。

  「名片那東西不過是印有名字的紙片而已。」我說,「成不了證據,什麼也成不了,反正憑這紙片什麼也證明不了。」

  「此時此刻,」一直用圓珠筆頭敲擊桌面的漁夫說道,「是什麼也證明不了,的確證明不了。現在鑒別人員正在房間對遺物進行檢查,同時解剖屍體。到明天,不少事情就會清楚一些,並找出其間的脈絡。只能等到明天,等好了。等的時間裡希望你再好好多想一想。可能要熬個通宵,反正要搞徹底才行。時間一長,有很多東西便可能回憶起來。讓我們再重頭來一次,請您把昨天一天的活動仔細過一遍篩子,從早到晚一個不漏地……」

  我覷一眼牆上的掛鐘,時針已懶洋洋地指向5點15分。我突然想起同雪的約會。

  「能借電話用一下嗎?」我問漁夫,「原定5點鐘有個約會,很重要的約會,得告訴一聲才好。」

  「和女孩兒?」漁夫問。

  「嗯。」

  他點點頭,把電話推到我這邊來。我掏出手冊,找到雪的電話號碼,撥動號碼盤。鈴響到第三遍,她接起電話。

  「是要說有事來不了吧?」雪先發制人。

  「出了意外,」我解釋說,「倒不是我的責任,但實在脫身不得,被領來警察署,正接受詢問,是赤阪署。解釋起來話長,總之看樣子輕易解脫不了,抱歉抱歉。」

  「警察?你搞什麼來著,到底?」

  「什麼也沒搞。只是作為殺人案的參考人給警察叫了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滑稽。」雪聽起來無動於衷。

  「是的。」我承認。

  「喂,總不會是你殺的吧?」

  「當然不是我殺的。」我說,「我是屢遭失敗屢出差錯,但絕沒殺人。不過是問問情況,提問接二連三。反正對你不起,另外找時間將功贖罪就是。」

  「滑稽透頂!」言畢,雪哢一聲放下電話。

  我也放下聽筒,把電話還給漁夫。兩人聚精會神地傾聽我和雪的對話,似乎並無所得。假如他倆知道我是同一個13歲女孩兒約會,必定進一步加深對我的懷疑。說不定以為我是個異常性欲者之流。一般來說,34歲的男子斷不會同13歲女孩兒幽會。

  兩人就我昨天一晝夜的坐臥行止無微不至地叮問一遍,並記錄在案——把厚紙墊在底下,在便箋樣的紙張上用圓珠筆寫得密密麻麻。那東西實在毫無意義,真正的滑稽透頂,純屬浪費時間浪費勞力。上面不厭其詳地寫道我吃了什麼去了哪裡,一五一十地寫著我晚飯所吃的蒟蒻的煮法。我半開玩笑地介紹了松魚的削法。但玩笑在他們面前行不通,居然也認認真真地記錄下來。結果搞成了一份相當厚實的文稿,可惜全無價值可言。6點半,兩人叫近處一家飯店的外賣點送來盒飯。盒飯不怎麼高級,和低營養食品差不多。裡面不外乎肉丸、土豆色拉、煮魚肉卷之類,無論味道還是用料都不敢恭維,油膩膩、鹹滋滋。鹹菜用的是人工著色劑。然而兩人吃得煞是有滋有味,我便也一掃而光。原以為折騰得飯也難以下嚥,看來那只是一時的氣惱。

  吃罷飯,文學端來淡而無味的溫吞茶,兩人一邊喝茶一邊又大過煙癮。狹小的房間裡煙霧蒸騰,害得我眼睛作痛,上衣也沾上了尼古丁味兒。用完茶,詢問即刻開始。無聊提問的無盡循環。諸如《審判》從哪裡讀到哪裡,何時換的睡衣等等。我向漁夫介紹了卡夫卡小說的梗概,但似乎未能引起他的興致。對他來說,那情節恐怕未免是家常便飯。我不由擔心,弗蘭茨·卡夫卡的小說能否流傳到二十一世紀。不管怎樣,他竟連《審判》的主要情節也記錄下來。何苦一一把這東西記錄在案呢?我實在感到納悶。端的是弗蘭茨·卡夫卡式。我逐漸覺得傻氣覺得厭倦起來。況且也累了,腦袋開始運轉不靈。這一切太雞毛蒜皮,太沒有意義了。然而他們依然窮追不捨地抓住所有事象的間隙喋喋不休,且將我的答話一字不漏地記在紙上。有時碰到不會寫的字,漁夫便問文學。對如此作業,兩人似乎毫無厭煩情緒。估計疲勞還是有的,但決不懈怠。哪怕再瑣碎之事,也豎耳傾聽,目光炯炯,以隨時找出漏洞。兩人不時交替出去五六分鐘,然後轉回。堅韌不拔的鬥士!

  時值8點,詢問人由漁夫換成文學。漁夫的兩臂看上去到底有些疲勞,站著伸展揮舞一番,並轉了幾圈脖子,接下去又是吸煙。文學開問前也先吸了一支。換氣不良的房間裡,活像天氣預報的氣象圖一般雲遮霧繞,迷蒙一團。低營養食品和香煙雲霧。我真想去外面盡情來個深呼吸。

  我提出想去廁所。文學指點說出門向右,到頭往左。我慢慢小便,深深呼吸,緩緩踱回。在廁所裡做深呼吸說來未免反常,實際上味道也並不好得沁人心脾。但想到被害的咪咪,便不好挑三揀四。起碼我還活著,還能呼吸。

  從廁所折回後,文學重開戰局。他詳細地問了昨晚打來電話那個人的情況。和我算什麼關係?在什麼工作上相識的?打電話為哪樁事?為什麼沒有馬上回電話?為什麼休那麼長的假?經濟上支撐得了嗎?稅金申報了沒有?如此囉嗦個沒完沒了。我每次回答,他都同漁夫一樣花時間用工整的楷書記錄在紙上。莫非他真的以為這種作業有意義不成?我無從判斷。或許對他們來說這不過是日常工作,無須考慮有無意義。不折不扣的弗蘭茨·卡夫卡式。兩人之所以無休無止地把這無聊的事務性作業故意拖延下去,說不定是存心為了把我拖垮,以便挖出真相。果真如此,他們實際上已經如願以償——我已經筋疲力盡,有問必答,答無不盡。總之我一心想早早結束了事。

  但11點時作業仍未終止,連終止的徵兆也沒有。10點漁夫走出房間,11點折回。看樣子是打了個盹,眼睛有點發紅。他將自己不在時記錄的內容過了一遍目,然後將文學取而代之。文學端來三杯咖啡。是速溶咖啡,且加了砂糖和牛奶。低營養食品。

  我早已無心戀戰。

  11點半時我又累又困,遂宣佈我不再開口說話。

  「麻煩透了!」文學一邊在桌面哢嗤哢嗤地擠壓手指關節,一邊儼然真的為難地說,「此事刻不容緩,對破案又很重要。抱歉得很,可以的話,我想堅持最後搞完算了。」

  「這種詢問,我怎麼都看不出有什麼重要。」我說,「坦率說來,我看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可是,雞毛蒜皮到後來也相當有用。根據雞毛蒜皮偵破的案例不在少數,相反,因為忽視雞毛蒜皮而事後追悔莫及的情況也並非個別。因為這畢竟是殺人案,一個人因殺致死。我們也都在嚴肅對待。對不起,請再忍耐再配合一下。說實在的,如果我們有意,完全可以讓上級批准把你作為重要參考人拘留起來。但那樣會使雙方增多麻煩,對吧?那需要很多材料,而且再不可能通融。所以我們想還是穩妥一點為好,只要你肯配合,我們就不至於採取強硬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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