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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19

  五反田和我乘上他的「奔馳」,到麻布後街一間酒吧喝酒。我們揀櫃檯盡頭處的位置坐下,喝了幾杯雞尾酒。五反田看來酒量蠻大,怎麼喝都全然沒有醉意,語調也好表情也好毫無變化。他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說地。他講了電視臺的庸俗無聊,講了節目主持人的愚不可及,講了演員們令人作嘔般的低級趣味,講了新聞專題中評論家的信口雌黃。講得妙趣橫生,語言生動,獨具慧眼。

  之後,他說想聽聽我的情況,問我這以前的所作所為。於是我簡明扼要他講了一遍,講了大學畢業後開事務所做廣告當編輯,講了結婚與離婚,講了正當工作順利時因故離職而眼下當自由撰稿人,講了錢雖不多卻無暇使用……如此概略地講來,一切都似乎風平浪靜,不像我自己的人生。

  這時間裡,酒吧漸漸人多起來,談話變得不大方便。有人鬼鬼祟祟地看他的臉。「到我家去吧,」說著,五反田站起身來,「就在這附近,誰也沒有,有酒。」

  他的公寓從酒吧轉過兩三個拐角就是。他告訴「奔馳」司機可以回去了。公寓派頭十足,連電梯都是兩部,有一個需有專用鑰匙。

  「公寓是離婚後被攆出家門時事務所給買的。」他說,「因為作為一個有名的電影演員,被老婆轟出家門後身無分文地住在廉價宿舍裡很是不妙,有損形象。當然租金由我出,形式上是事務所借給我的,而租金從經費裡扣,何樂不為!」

  他的房間在最頂層。客廳寬寬大大,起居室兩個,有廚房,有陽臺。從陽臺望去,東京塔歷歷在目。家具格調不錯,簡潔明快,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客廳是木地板,上面鋪著好幾張波斯地毯,花紋都很別致。沙發很大,軟硬適中。幾盆大型觀葉植物配置得賞心悅目。天花棚垂下的枝形燈和桌子上的座燈,一派意大利式現代風格。飾物不多,只有酒櫃上面擺著幾枚儼然中國明代的瓷盤。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大概是登門女傭每天來給打掃一次。茶几上放著《GQ》和建築方面的雜誌。

  「好房間。」我說。

  「用來攝影都可以吧?」

  「有那種感覺。」我再次環視房間說道。

  「請室內裝飾專家設計起來,都是這個樣式。簡直成了攝影棚,照起相來倒不錯。我時不時地敲敲牆壁,真懷疑是紙紮成的。沒有生活氣息,徒具其表。」

  「那,你來創造生活氣息不就行了!」

  「問題是沒有生活。」他面無表情地說。

  他拿一張唱片放在B&O唱機上,落下唱針。音箱裡傳出親切的JBL唱片公司的P88。JBL是神經質的斯坦迪奧·莫尼坦尚未將其歌聲撒向世界、音箱聲響仍保持原聲那一時代製造的精品。他放的這張是博普·庫巴的舊唱片。

  「不喝點什麼?什麼好些?」他問。

  「什麼都無所謂。你喝什麼我喝什麼。」

  他走去廚房,拿來幾瓶伏特加和汽水,一個裝滿冰的小桶,還有一個盤子,裡面放著三個切開的檸檬。於是我們一邊欣賞美國西海岸地區冷峻而清冽的爵士樂,一邊喝著放有檸檬片的汽水伏特加。我暗自思忖,這裡的生活氣息的確稀薄——不是說一定缺少什麼,只是覺得稀薄。雖說稀薄,但並無拘謹之感,關鍵是想法問題。對我來說,倒是個十分坦然的房間。我坐在舒適的沙發上,心情愉快地喝著伏特加。

  「有過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五反田把酒杯舉過頭,邊說邊隔著酒杯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如果想當醫生也能當上,上大學時還選修了教職課,也算擠進了上流社會。但結果無非如此,無非是這種生活,莫名其妙。本來眼前排列著很多張牌,選任何一張都可以,選任何一張我想都能打得漂亮,我有這個信心。結果反而沒有選擇。」

  「我還沒看見過什麼牌。」我老實告訴他。他眯起眼睛看著我的臉,微微一笑,大概以為我開玩笑。

  他又斟了杯酒,把檸檬用力一擠,之後將皮扔到垃圾桶裡。「連結婚都是水到渠成。我和她一起演電影,自然而然地有了感情。曾在外景地一塊兒喝酒,一塊兒借車兜風。影片拍完後還約會了好幾次。周圍人都以為我倆天造地設,肯定結婚無疑。實際上也隨波逐流似的結了婚。也許你不明白,幹我們這行其實活動範圍很小,和在胡同盡頭的簡易長棚裡生活沒什麼兩樣。一旦形成什麼波流,便帶有不容抗拒的現實性。不過,我倒是真心喜歡她。在我前半生搞到手的東西裡面,那孩子是最地道的一個,婚後我認識到了這點,一心想把她牢牢地拴在自己身邊。但是不行。我越是想選擇對象,對象越是掙脫跑掉,無論是她還是角色。如果對方找上門,我會處理得無與倫比;但若我主動追求,則肯定從手指間溜之乎也。」

  我默默地聽著,什麼也沒表示。

  「不是我想得悲觀。」他說,「我還在對她戀戀不捨,如此而已。我時常這樣想:我不當演員,她也辭去,兩人一起自由自在地生活該有多好!不要高級公寓,不要『奔馳』,什麼都不要。只要有個平凡的工作,有個平凡的小家,就再好不過了。也想要個孩子。下班路上同朋友去酒店喝點酒,發發牢騷,回到家裡有她。用工資買輛西比克或『雄獅』——就是這樣的生活,細想起來我希望的不外乎這麼一種生活。只要有她就行。但是不成。她希望的是另外一種東西。她家裡人都在指望她。她母親是典型的幕後人物,父親見錢眼開,哥哥搞什麼管理,弟弟經常惹是生非,要用錢來收場,妹妹是個正走紅的歌手。根本不容脫身。況且她從三四歲開始便被灌輸了這種價值觀。她一直在這個世界裡當小演員,一直在被限定的形象中生活,同你我截然不同,不理解現實世界為何物。不過她心地純潔,清新高雅,我懂得這點。但就是不行,無法挽回。嗯,知道嗎?上個月我同她睡來著。」

  「離婚以後?」

  「是的。覺得反常?」

  「也沒什麼太反常。」我說。

  「到這房間裡來的。為什麼來不知道。事先打來電話,問可不可以來玩,我說當然可以。兩人仍像過去那樣喝酒聊天,並且睡了。好極了。她說她還喜歡我,我說那就言歸於好該有多妙,她一聲沒吭,只是含笑聽著。我講起平平凡凡的家庭生活,如剛才跟你說過的一樣。她仍然含笑聽著,其實恐怕什麼也沒聽進去,壓根兒就沒聽。無論怎麼說都無動於衷,對牛彈琴。她只是寂寞得想找個人抱一抱,而又恰好找到我頭上而已。這樣說也許有些過分,但事實就是如此。她同你同我完全是兩回事。所謂寂寞,對她來說不過是需要由別人化解的情緒,只消有個人給化解就行,就萬事皆休,然後便哪裡也不去了。可我不是這樣。」

  唱片轉罷,代之以沉默。他提起唱針,沉吟片刻。

  「喂,不叫個女郎來?」五反田問。

  「我無所謂,隨你的便。」我說。

  「花錢買過女人?」

  「沒有。」

  「為什麼?」

  「想不到。」

  五反田聳聳肩,稍微想了一下,「今晚你就陪陪我,」他說,「叫和喜喜來過的那個女孩兒來,說不定能知道她一點什麼。」

  「隨你。」我說,「恐怕不至於經費裡開銷吧?」

  他邊笑邊往杯裡放冰塊。「你也許不相信,還真的是從經費裡出。就是這麼一種體系。那俱樂部的招牌是宴會服務公司,開的是響噹噹的綠色收據。即使有人來查也不至於輕易露出馬腳,結構複雜得很。這樣,同女人困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作為接待費報銷。這世道非同小可。」

  「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我說。

  等待女孩兒的時間裡,我驀地想起喜喜那對形狀絕佳的耳朵,問五反田看過沒有。

  「耳朵?」他莫名其妙地望著我,「沒有,沒看過。也許看過,記不得了。耳朵怎麼?」

  我說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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