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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很難回答。」五反田說著,把食指尖按在額頭正中,「關鍵是信賴感問題,如你所說。就是說自己能否信賴自己。觀眾信賴我,但信賴的不過是我的假像,我的圖像而已。關掉開關,畫面消失之後,我就是零。嗯?」

  「呃。」

  「但要是我當上真正的醫生或老師,就沒有什麼開關,我永遠是我。」

  「可是現在當演員的你也總是存在的嘛!」

  「經常為演出累得筋疲力盡,」五反田說,「四肢無力,頭昏眼花,搞不清真正的自己為何物,分不出哪個是我本人哪個是扮演的角色,辨不清自己同自己影子的界線,自我的喪失!」

  「任何人都多少有這種情況,不光你。」我說。

  「那當然,我當然知道,誰都有時候失去自己。但在我身上這種傾向過於強烈,怎麼說好呢,致命的!向來如此,一直如此。坦率地說,我很羡慕你來著。」

  「我?」我吃了一驚,「不明白,我有什麼可值得羡慕的?摸不著頭腦。」

  「怎麼說呢,你看上去好像我行我素。至於別人怎麼看怎麼想,你好像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並設法做得容易些。就是說,你確保了完整而獨立的自己。」他略微舉起酒杯,看著裡面透明的酒,「我呢,我總是優等生,從懂事時起就是。學習好,人緣好,長相好,老師信賴父母信賴,在班裡總當幹部。體育又好,打棒球時只要我一揮棒,沒有打不中的。搞不清為什麼,總之百發百中。這種心情你明白吧?」

  「不明白。」

  「這樣,每次有棒球比賽,大家就來叫我,我不好拒絕。講演比賽必定讓我當代表,老師讓我上臺,我不能不上,而一上就拿了名次。選學生會主席時我也逃脫不了,大家都以為我肯定出馬。考試時大家也都預料我必然名列前茅。上課當中有難解的問題,老師基本指名要我回答。從來沒遲到過。簡直就像我自身並不存在,我做的僅僅是我以為自己不做就不妥當的事。高中時代也是這樣,如出一轍。噢,高中不和你同校,你去公立,我上的是私立實驗學校。那時我參加了足球隊。雖說是實驗學校,足球還是蠻厲害的,差一點兒就能參加全國聯賽。我和初中時差不多,算是個理想的高中生。成績優異,體育全能,又有領導能力,是附近一所女校學生追逐的對象。戀人也有了,是個漂亮女孩兒,棒球比賽時每次都來聲援,那期間認識的。但沒有幹,只是相互觸摸一下。一次去她家玩,趁她父母不在用手搞的,急急忙忙,但很快意。在圖書館幽會過。簡直是畫上畫的高中生,同青春題材電視劇裡的沒什麼兩樣。」

  五反田啜了口威士忌,搖搖頭。

  「上大學後情況有點不同了。鬧學潮,總決戰,我自然又成了頭目。每當有什麼舉動我必是頭目無疑,無一例外。固守學潮據點,和女人同居,吸大麻,聽『深紫』。當時大夥都在幹這種勾當。機動隊開進來,把我抓進拘留所關了幾天。那以後因沒事可幹,在和我同居那個女郎的勸說下,試著演了一場戲。最初是鬧著玩,演著演著就來了興致。雖說我是新加入的,但分到頭上的角色都不錯。自己也發覺有這方面的才能,演什麼像什麼,直率自然。大約幹了兩年,得到了不少人的喜愛。那時自己著實胡鬧了一番,酒喝了又喝,睡的女人左一個右一個,不過大家也都這個德行。後來電影公司的人找上門,問我願不願意演電影。我出於興趣,便去一試。角色不壞,是個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緊接著分得第二個角色,電視臺也有人找來,往下你可想而知。於是忙得不亦樂乎,只好退出劇團。退出時當然費了好一番唇舌,但沒有辦法,我總不能永遠光演先鋒派戲劇。我的興趣在於開拓更廣闊的天地,結果便是今天這副樣子,除了當醫生就是當老師。廣告也演了兩個,胃藥和速溶咖啡。所謂廣闊天地也不過爾爾。」

  五反田歎息一聲,歎得十分不同凡響,但歎息畢竟是歎息。

  「你不認為我這人生有點像畫上畫的?」

  「不知有多少人還畫不了這麼巧妙。」我說。

  「倒也是。」他說,「幸運這點我承認。但轉念一想,又好像自己什麼都沒選擇。半夜醒來時每次想到這點,都感到十分惶恐:自己這一存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呢?我這一實體又在哪裡呢?我只不過是在恰如其分地表演接踵而來的角色罷了,而沒在主體上做出任何選擇。」

  我什麼都沒說,說什麼都沒用,我覺得。

  「我談自己談得太多了吧?」

  「沒什麼,」我說,「想談的時候就談個夠。我不會到處亂講的。」

  「這個我不擔心。」五反田看著我的眼睛說,「一開始就沒擔心,剛接觸你時我就信任你。原因講不出,就是信任你。覺得在你面前可以暢所欲言,毫無顧忌。我並非對任何人都這樣說話,或者說,幾乎對誰都沒這樣說過。跟離婚前的老婆說過,一五一十地。我們經常一起交談,和和氣氣,相互理解,也相親相愛來著,直到被周圍那群餛蛋蜂擁而上挑撥離間時為止。假如只有我和她兩人,現在也肯定相安無事。不過,她精神上確實有極其脆弱不穩之處。她是在管教嚴厲的家庭長大的,過於依賴家庭,沒有自立能力。所以我……不不,這樣扯得太遠了,要扯到別的事情上去。我想說的是在你面前我可以開懷暢談,只怕你聽得耽誤正事。」

  「沒什麼可耽誤的。」我說。

  接著,他講起物理實驗課。講他如何心情緊張,如何想萬元一失地做完實驗,如何必須給理解力差的女孩兒一一講清,而我在那時間裡如何悠然自得地熟練操作等等。其實,中學物理實驗時間裡自己做了些什麼,我已全然記不得了。因此我根本搞不清他羡慕我什麼。我記得的只有他動作嫺熟而灑脫地進行實驗操作的情景,他點煤氣噴燈和調整顯微鏡時那極其優雅的手勢,以及女生們猶如發現奇跡般地盯視他一舉一動的眼神。我之所以能悠然自得,無非是因為他把難做的都已包攬下來。

  但我對此沒表示什麼,只是默默聽他娓娓而談。

  過不一會兒,一個他熟人模樣的衣冠楚楚的40多歲男士走來,忽地拍五反田一下肩膀,口稱「喲——很久不見了。」此人手腕上戴一塊勞力士表,金輝閃閃,耀眼炫目。一開始他看我看了大約1/5秒,活像在看門口的擦鞋墊,旋即把我扔在一邊不管。儘管他紮著阿爾瑪尼領帶,但我在1/5秒時間裡便看出他並非什麼名人。他同五反田閒聊了半天,什麼近來如何啦,很忙吧,再去打高爾夫球呀之類。之後勞力士男上又嘭一聲拍下五反田肩膀,道聲再會,揚長而去。

  男士走後,五反田把眉頭皺起5毫米,豎起兩指叫男侍結帳。賬單拿來後,他看也沒看地用圓珠筆簽了名。

  「不必客氣,反正是經費。」他說,「甚至不是錢,只是經費。」

  「多謝招待。」我說。

  「不是招待,是經費。」他淡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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