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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12點剛過,兩個女孩兒來了。一個就是五反田稱之為「雍容華貴」的那個同喜喜搭過伴兒的女孩兒。「雍容華貴」在她身上的確當之無愧。看上去就像曾在某處不期而遇,儘管當時未打招呼卻又覺得一見如故。就是說,她屬￿喚起男性永恆之夢那種類型的女孩兒,不假修飾,清逸脫俗。束腰的雙排扣大衣裡面是一件綠色開司米毛衣,下面是一件極為普通的毛料西裙。首飾只有一對不事雕琢的小耳環。儼然舉止得體的四年級女大學生。

  另一個女孩兒一身冷色連衣裙,戴眼鏡。我以為妓女不至於戴什麼眼鏡,居然真有戴的,她雖算不得雍容華貴,但也甚是嫵媚。四肢苗條,被太陽曬得恰到好處。她說上周一直在關島游泳來著。頭髮很短,用髮卡歸攏得齊齊整整。戴著一副銀手鐲。動作幹脆利落,肌膚滑潤光潔,如肉食動物那樣繃得緊緊的,顯得健美而灑脫。

  看見這兩個女孩兒,我不由想起高中班上的同學來。程度固然不同,但每個班級都至少有一兩個這種類型的女生。一種容貌漂亮,嫺靜優雅,一種生機勃勃,魅力四溢。看這氣氛,很像同窗聯誼會——就像同窗會開完之後,同幾個合得來的同學找個輕鬆隨便的地方一起喝第二次酒。這未免想入非非,但的確有這種感覺。五反田看上去也似乎品味出了輕鬆的意味。他以前可能同兩個人都睡過,相互不見外地打著招呼:「噢——」「還好?」然後把我介紹給兩人,說我是他初中同學,舞文弄墨為生。女孩兒們笑著說聲請多關照,那笑容像是在告訴我別拘束,大家都是朋友。在現實世界裡是很難見到這類微笑的。我便也寒暄一句。

  我們或坐地毯或歪在沙發上,喝著對汽水的白蘭地,一邊說笑一邊聽傑克遜·希克和阿蘭·帕森茨的唱片,氣氛十分融洽。我和五反田沉浸在這氣氛裡,兩個女孩兒也似乎其樂陶陶。五反田為戴眼鏡的女孩兒表演如何裝扮牙醫。表演得確實好,比真牙醫還像牙醫,真乃天賦所使然。

  五反田坐在戴眼鏡的女孩兒身邊,向她小聲說著什麼,對方不時嗤嗤直笑。不一會,雍容華貴的女孩兒輕輕偎依著我的肩膀,拉起我的手。她身上發出一股妙不可言的香味兒,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我不由再次覺得像是參加同窗會,對方仿佛在對我嚶嚶低語:那時候不好說出口,其實我真的喜歡你,為什麼你不跟我約會呢——一場男孩兒的夢,無盡的遐想。我摟住她的肩。她默默閉起眼睛,用鼻尖在我耳下探來探去,隨後吻在我的脖頸上,柔柔地吸了一口。等我注意時,五反田和另一個女孩兒已經不見,大概是到臥室裡去了。她問我能否把燈調暗一點,我便關掉壁燈,只留一盞小型檯燈。再注意一聽,唱片已經換成鮑勃·迪倫唱的《一切都已過去,可憐的寶貝兒》。

  「給我慢慢脫掉。」她在我耳畔低聲說道。於是我為她輕手輕腳地脫去毛衣、裙子、襯衫、長統襪。我條件反射地想把脫去的東西整齊疊好,但轉念一想無此必要,旋即作罷。她也為我脫衣服:阿爾瑪尼領帶、深藍色牛仔褲、半袖衫,然後在我面前立起只剩得圓鼓鼓的小乳罩和三角褲的裸體,笑盈盈地問道:

  「怎樣?」

  「好極了!」我說。她有一個十分好看的身子。勻稱動人,充滿活力,通體光潔,富有性感。

  「怎麼個好法?」她問,「說得具體些。要是說得確切,我讓你美美地快活一番。」

  「使我想起過去,想起高中時代。」我老老實實地說。

  她不可思議似的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著我說:「你這人,挺獨特的。」

  「答得差勁兒吧?」

  「正相反。」說罷,來到我身旁。我放鬆身體,任由她處置。

  「不壞吧?」她在我耳邊悄聲問道。

  「不壞。」我說。

  那動作像美好的音樂一樣撫慰心靈,按摩肉體,麻痹對時間的感覺。其中所有的只是高度濃縮的柔情蜜意,只是空間與時間渾然一體的諧調,只是一定形式下的盡善盡美的信息傳導,而且是從經費裡報銷。「不壞。」——我說。鮑勃·迪倫在唱著什麼。唱什麼來著?《大雨將至》!我輕輕地摟過她,她順從地鑽進我的懷裡。一邊欣賞迪倫一邊用經費摟抱雍容華貴的少女,這在我總覺得有點非同尋常,在令人懷念的六十年代不可能想到如此做法。

  這不過是一種圖像,我想,只要一按開關就會全部消失。一種輕鬆的性場面,一種刺激性感的科隆香水味兒,一種柔軟肌膚的感觸和熾熱的喘息。

  她問我舞什麼文弄什麼墨,我把工作的內容大致講了一遍。她說好像沒什麼意思。我說這要看寫什麼,並說我幹的是所謂文化掃雪工。她說她幹的是官能掃雪工。接著笑著提議:兩人再來一次掃雪。我們便又在地毯上雲雨一番。這次做得十分簡單而緩慢。但無論採取怎樣簡單的形式,她都曉得如何能使我快活。她為什麼會知道呢?我很納悶。

  之後,兩人並排躺在又長又寬的浴糟裡,我開始向她探聽喜喜的事。

  「喜喜,」她說,「好熟悉的名字,你認識喜喜?」

  我點點頭。

  她像孩子似的噘起嘴唇,喟然歎息一聲:「她已經不見了,突然失蹤了。我們倆,相當要好來著,時常一起出去買東西、喝酒。可她竟不辭而別,一下子無影無蹤,在一兩個月前。當然,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幹我們這行的,用不著提交什麼辭職申請,不樂意幹悄悄離開就是,只是她的離去叫人遺憾,我同她很合得來。可又有什麼辦法呢,畢竟不是當女童子軍。你和喜喜睡過?」

  「過去一起生活來著,大約4年前。」

  「4年前?」她微微笑道,「好像很久很久以前。4年前我還是個乖乖聽話的女高中生呢!」

  「不能想法見上喜喜一面?」我問。

  「難呐!真的不曉得她去了哪裡。剛才說過,只是失蹤不見了,就像被牆壁吸進去似的。什麼線索也沒有,想找怕也沒法找到。咦,你至今還喜歡喜喜?」

  我在水中緩緩舒展四肢,仰望天花板。我至今還喜歡喜喜不成?

  「說不清楚。不過想見她倒與這個無關,只是非要見她不可。我總是覺得喜喜想要見我,總是在夢裡見到她。」

  「奇怪,」她看著我的眼睛說,「我也時常夢見喜喜。」

  「什麼夢?」

  她沒有回答,只是沉思似的莞爾一笑。她說想要喝酒,我們便返回客廳,坐在地板上聽音樂、喝酒。她靠在我的胸前,我摟著她赤裸的臂膀。五反田和那個女孩兒大概睡了,一次也沒從裡邊出來。

  「噯,也許你不信,我覺得現在和你這樣很開心,真的。這跟應付事務呀逢場做戲什麼的不相干,開心就是開心,不騙你。肯信嗎?」她說。

  「信。」我說,「我現在也開心得很,輕鬆得很,就像開同窗會似的。」

  「你是有點特別!」

  「喜喜的事,」我說,「就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住所、真名……」

  她慢慢搖了搖頭:「我們之間,幾乎不談這個。大家的名字都是隨便取的,比如喜喜,我叫咪咪,另外那個女孩兒叫瑪咪,都是兩個字。至於個人生活,互相都不知道,也不打聽,出於禮節。除非對方主動提起。大家關係很好,一團和氣,搭伴兒出去遊玩。但這不是現實,不是。根本不曉得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我是咪咪,她是喜喜。我們沒有現實生活,怎麼說呢,有的只是一種幻覺,空中飄浮的幻覺,輕飄飄的。名字無非是幻覺的代號。所以我們盡可能尊重對方的幻覺。這個,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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