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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不至於。」

  「那好,」五反田放心似的說:「我不善於說謊,照實說好了。我和她睡過好幾次。是個好孩子,人是有一點特別,但有那麼一種打動人的魅力。要是當演員就好了,或許能有個不錯的歸宿。可惜啊!」

  「不曉得她的住址?真名就叫那個?」

  「沒辦法,查不出來。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叫喜喜。」

  「電影公司的財務部該有支出憑證吧?」我問,「就是演出費支出存根。那上面是應該寫有真名和住址的,因為要代徵稅款。」

  「那當然也查過,但還是不行。她壓根兒沒領演出酬金。沒領錢,自然沒存根,空白。」

  「為什麼沒領錢呢?」

  「問我有什麼用,」五反田喝著第三杯威士忌說道,「大概是因為不想讓人知道姓名住址吧?不清楚。她是個謎。不過反正你我之間有三個共同點:第一中學物理實驗課同班,第二都已離婚,第三都同喜喜睡過。」

  一會兒,色拉和烤牛肉端來。牛肉不錯,火候恰到好處,如畫上的一般。五反田興致勃勃地吃著。他吃飯時看上去很不拘小節,若是上宴會禮儀課,恐怕很難拿到高分。但一塊兒吃起來卻很叫人愉快,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如果給女孩兒看見,很可能說成富有魅力。做派這東西可謂與生俱來,不是想學就能馬上學到的。

  「哦,你是在哪裡認識喜喜的?」我邊切肉邊問。

  「哪裡來著?」他想了想說,「噢——是叫女孩兒的時候她來的。叫女孩兒,對了,就是打電話叫,知道嗎?」

  我點點頭。

  「離婚後,我基本上一直跟這種女孩兒困覺,省得麻煩。找生手不好,找同行又容易被週刊捅得滿城風雨。而這種女孩兒只消打個電話就到。價錢是高,但可以保密,絕對。都是專門組織介紹來的,女孩兒一個強似一個,其樂融融。訓練有素嘛,但並不俗氣世故,雙方都開心。」

  他切開肉,有滋有味地細嚼慢嚥,不時啜一口酒。

  「這烤牛肉不錯吧?」他問。

  「不錯不錯,」我說,「無可挑剔,一流。」

  他點頭道:「不過每月來六回也就膩了。」

  「幹嗎來六回?」

  「熟悉嘛。我進來沒人大驚小怪,店員也不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客人對名人也習已為常,不賊溜溜地往臉上看。切肉吃的時候也沒人求籤名。如果換一家別的飯店,就別想吃得安穩。我這是實話。」

  「看來活得也夠艱難的。」我說,「還要大把花經費。」

  「正是。」他說,「剛才說到哪裡了?」

  「叫應召女郎那裡。」

  「對,」五反田用餐巾邊擦一下嘴角,「那天,本來叫的是我熟悉的女孩兒,不巧她不在,來的是另外兩個,問我挑哪個。我是上等客,服務當然周到。其中一個就是喜喜。我一時猶豫不決,加上覺得麻煩,索性把兩個都睡了。」

  「唔。」

  「受刺激?」

  「沒關係。高中時代倒也許。」

  「高中時代我也不會幹這種事。」五反田笑道,「總之,是同兩個人睡的。這兩人的搭配也真是不可思議:一個雍容華貴,華貴得令人目眩,人長得十分標緻,身上沒有一處不值錢,不騙你。世上的漂亮女孩兒我見得多了,在那裡邊她也屬上等。性格又好,腦袋也不笨,說話頭頭是道。喜喜則不是這樣。好看也好看,但算不上美女。說起來,那種俱樂部裡的女孩兒,個個部長得如花似玉。她怎麼說好呢……」

  「不拘小節。」我說。

  「對,說得對,是不拘小節,的確。衣裝隨隨便便,說話三言兩語,妝也化得漫不經心,給人的感覺是一切無所謂。但奇怪的是,我卻漸漸被她吸引住了,被喜喜。三人幹完之後,就一起坐在地板上邊喝酒邊聽音樂、聊天。好久都沒那麼暢快過了,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很長很長時間裡都沒有過那麼開心的光景。那以後,三人睡了好幾次。」

  「什麼時候開始的?」

  「當時離婚已有半年,算起來,應該是一年半前的事。」他說,「三人一起睡,我想大約有五六次。沒和喜喜兩人單獨睡過。怎麼回事呢?本來可以睡的。」

  「那又為什麼呢?」

  他把刀叉放在碟子上,又用食指輕輕按住太陽穴,想必是他考慮問題時的習慣。女孩見了,恐怕又要說是一種魅力。

  「也許出於害怕。」五反田說。

  「害怕?」

  「和那孩子單獨在一起,」說著,他重新拿起刀叉,「喜喜身上,有一種撩撥人挑動人的東西,至少我有這種感覺,儘管十分朦朧。不,不是挑動,表達不好。」

  「暗示、誘導。」我試著說。

  「嗯,差不多。說不清,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無法準確表達。反正,我對單獨同她在一起不太積極,儘管對她要傾心得多。我說的你大致明白?」

  「好像明白。」

  「一句話,我覺得同喜喜單獨睡恐怕輕鬆不起來,覺得同她打交道會使自己走到更深遠的地方。而我追求的並不是那個,我同女孩兒困覺不過是為了輕鬆輕鬆。所以沒同喜喜單獨睡,雖然我非常喜歡她。」

  之後,我們默默吃著。

  「喜喜沒來試演室那天,我給那家俱樂部打了電話,」稍頃,五反田陡然想起似的說道,「指名要喜喜來。但對方說她不在,說她不見了,失蹤了,不知不覺地。或許我打電話時對方故意說她下在,搞不清,沒辦法搞清。但不管怎樣,她從眼前消失了。」

  男侍過來撤下碟子,問我們要不要飯後咖啡。

  「還是酒好一些。」五反田說,「你呢?」

  「奉陪就是。」

  於是上來第四杯對水威士忌。

  「你猜今天白天我做什麼了?」

  我說猜不出。

  「當牙醫助手來著,逢場作戲。我一直在正播放的一部電視連續劇中扮演牙醫。我當牙科醫生,中野良子當眼科醫生。兩家醫院在同一條街上,兩人又是青梅竹馬,但偏偏結合不到一起……大致就是這麼個情節。老生常談,不過電視劇這玩藝兒大多是老生常談。看了?」

  「沒有。」我說,「我不著電視,除了新聞。新聞也一周才看一兩次。」

  「明智!」五反田點頭稱是,「俗不可耐。要不是自己出場,我絕對不著。不過居然很受歡迎,受歡迎得很。老生常談才能得到大眾的支持,每週都接到一大堆來信。還接到全國各地牙科醫生的來信。有的說手勢不對,有的說治療方法有問題,雞毛蒜皮的抗議多得很。還有的說看這樣的節目急死人。不願意看,不看不就完了!你說是吧?」

  「或許。」我說。

  「不過,每有醫生或學校老師的角色,還是總把我叫去。也不知扮演了多少個醫生,只差肛門醫沒演過,因為那東西不好上電視。連獸醫、婦產醫都當過。至於學校老師,各種科目的統統當過。你也許不相信,家政科的老師都當過。什麼緣故呢?」

  「因為你能給人以信賴感吧!」

  五反田點點頭:「想必、想必是這樣。過去扮演過一次境遇不幸的舊汽車推銷員——有一隻眼是假眼,嘴皮子的功夫十分了得。我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演得很來勁,自覺演得不錯。但是不行。接到很多來信,說讓我演這種角色大不像話,欺人太甚。還說要是再分配我演這等人物,他們就不買節目贊助商的產品。當時的贊助商是誰來著?大概是獅牌牙刷,要不就是『三星』,記不得了。總之我這角色演到一半就沒了,消失了,本來是個相當有分量的角色,卻稀裡糊塗地消失不見了,真可惜,那麼有意思的角色……從那以來,演的就全是醫生、教師,教師、醫生。」

  「你這人生夠複雜的。」

  「或許又很單純。」他笑道,「今天在牙科醫生那裡當助手的時候,又學了些醫療技術。那裡已經去好多次了,技術也有相當的進步,真的,醫生都誇獎來著。老實說,簡單治療我已經擔當得起。當然要偽裝一番,使得誰也看不出是我。不過和我交談起來,患者都顯得很是輕鬆愉快。」

  「信賴感。」我說。

  「唔。」五反田說,「我自己也那樣想。而且那樣做的時候,自己也感到勝任愉快。我時常覺得自己恐怕真的適合當醫生或老師,假如真的從事那種職業,我這人生該是何等幸福!其實這也並非不可能,想當就能當上。」

  「現在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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