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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我點點頭:「人家不要。」

  「幸運的傢伙!」他笑吟吟地說,「我也沒付安慰費,結婚把我搞得一文不名。我離婚的事多少知道?」

  「大致。」

  他再沒說什麼。

  他是四五年前同一個走紅女演員結婚的,兩年剛過便以離異告終。週刊上就此連篇累牘地大做文章,真相照例無從知曉。不過歸終好像是因為他同女演員家人關係不好的緣故,這種情況也是常見的。女方在公私兩方面都有遠非等閒之輩的三親六戚前呼後擁。相比之下,他則是公子哥兒出身,一直無憂無慮,順順當當,處事不可能老練。

  「說來奇怪,本來以為還一起做物理實驗,可再見面時卻雙雙成了離過婚的人。不覺得離奇?」他笑容可掬地說道。隨後用食指尖輕輕摸了下眼皮,「我說,你是怎麼離的?」

  「再簡單不過:一天,老婆出走了。」

  「突然地?」

  「是的。什麼也沒說,突然一走了之,連點預感也沒有。回到家時,人不見了。我還以為她到哪裡買東西去了,做好晚飯等她,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見回來。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回來。回來的只是離婚申請表。」

  五反田沉思片刻,吐出一聲歎息,說:「這麼講也許使你不悅,但我想你還是比我幸福的。」

  「何以見得?」

  「我那時候,老婆沒有出走,反而把我趕出家門,不折不扣地。就是說有一天我被轟了出來。」他隔著玻璃窗眼望遠方。「太不像話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而且蓄謀已久,簡直是詐騙。不知不覺之間,好多東西全被做了手腳,偷樑換柱。做得十分巧妙,我絲毫也沒察覺。我和她委託的是同一個稅務顧問,由她全權處理,太信任她了。原始印章、證書、股票、存款折——她說這些東西納稅申報時有用,讓我交給她,我就毫不懷疑地一古腦兒交了出去。對這類囉嗦事我本來就不擅長,能交給她辦的全部交給了她。想不到這家夥同她家裡人狼狽為奸,等我明白過來時早已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光蛋,簡直是被敲骨吸髓。然後把我當作一條沒用的狗一腳踢出門去。可算領教了!」說著,他又露出微笑,「我也因此多少長成了大人。」

  「34歲了,願意不願意都是大人。」

  「說得對,一點不錯,千真萬確。人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一瞬之間就長了好多歲。莫名其妙!過去我還以為人是一年一年按部就班地增長歲數的哩。」五反田緊緊盯住我的眼睛說,「但不是那樣,人是一瞬間長大長老的。」

  五反田領我去的牛肉館位於六本木街邊僻靜的一角,一看就知是高級地方。「奔馳」剛在門口停住,經理和男侍便從裡面迎出。五反田叫司機大約一個小時後再來,於是「奔馳」猶如一條十分乖覺的大魚,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們被引到稍微往裡的靠牆座位上。店內清一色是衣著入時的客人,但只有穿燈心絨長褲和輕便鞋的五反田看上去最為灑脫。原因我說不上來,總之他就是令人刮目相看。我們進去後,客人無不抬頭,目光在他身上閃閃爍爍。但只閃爍了兩秒便收了回去,大概覺得看久了有失禮節吧。這世界也真是複雜。

  落下座,我們先要了兩杯對水的蘇格蘭威士忌。他提議為離婚前的老婆們乾杯,當即喝了起來。

  「說來傻氣,」他提起話題,「我還在喜歡她,儘管倒了那麼大的黴,但我仍舊喜歡她,念念不忘。別的女人死活喜歡不來。」

  我一邊點火一邊望著平底水晶杯中形狀優雅的冰塊。

  「你怎麼樣?」

  「你是問我怎麼看待離婚前的老婆?」我問。

  「嗯。」

  「說不清。」我直言相告,「我並不希望她出走,然而她出走了,說不清怨誰。總之事情已經發生,已是既成事實。而且我力圖花時間適應這一事實,除此之外我盡可能什麼都不想。所以我說不清楚。」

  「唔,」他說,「這話不使你痛苦?」

  「有什麼好痛苦的,」我說,「這是事實,總不能回避事實。因此談不上痛苦,只是一種莫名之感。」

  他啪地打了一聲響指。「對,對對,莫名之感,完全正確!那是一種類似引力發生變化的感覺,甚至無所謂痛苦。」

  侍者走來,我們要了烤牛肉和色拉。接著要來第二杯對水威士忌。

  「對了,」他說,「你說找我有什麼事,先讓我聽聽好了,趁著還沒醉過去。」

  「事情有點離奇。」

  他朝我轉過楚楚動人的笑臉——雖說這笑臉訓練有素,但絕無造作之感。

  「我就喜歡離奇。」

  「最近看了一部你演的電影。」

  「《一廂情願》,」他皺著眉低聲道,「糟透頂的影片。導演糟透頂,腳本糟透頂,一如過去。所有參與過那部電影的人都想把它忘掉。」

  「看了4遍。」我說。

  他用窺看幻景般的眼神看著我。「打賭好了,我敢說在銀河系的任何地方,沒有任何人會看那電影看上4遍。賭什麼由你。」

  「電影裡有我知道的一個人。」我說。然後補上一句,「除去你。」

  五反田把食指尖輕輕按在太陽穴上,眯細眼睛對著我。

  「誰?」

  「名字不知道。就是星期天早上同你一起睡覺的那個角色,那個女孩兒。」

  他呷了口威士忌,頻頻點頭道:「喜喜。」

  「喜喜,」我重複一次。好離奇的名字,恍若另外一個人。

  「這就是她的名字,至少還有人曉得她這個名字。這名字只在我們獨特的小圈子裡通用,而且這就足矣。」

  「能和她聯繫上?」

  「不能。」

  「為什麼?」

  「從頭說起吧。首先,她不是職業演員,聯繫起來很麻煩。演員這號人有名也罷無名也罷,都從屬￿固定的一家製片廠,所以很快就能接上頭,大部分人都坐在電話機前等待有人聯繫。但喜喜不同,她哪裡都不屬￿,只是碰巧演了那一部,百分之百的臨時工。」

  「為什麼能演上那部電影呢?」

  「我推薦的。」他說得很乾脆,「我問喜喜演不演電影,然後向導演推薦了她。」

  五反田喝了口威士忌,撇了撇嘴。「因為那孩子有一種類似天賦的東西。怎麼說呢,存在感——她有這種感覺,感性好。一不是出眾的美人,二沒有什麼演技,然而只要有她出現,畫面就為之一變,渾然天成,這也算是一種天賦。所以就讓她上了鏡頭,結果很成功,大家都覺得喜喜身上有戲。不是我自吹,那組鏡頭相當夠味兒,活龍活現!你不這樣認為?」

  「是啊,」我說,「活龍活現,的確活龍活現。」

  「這麼著,我想就勢把那孩子塞入電影界,我相信她會幹下去。但是沒成,人不見了,這是第二點。她失蹤了,如煙,如晨露。」

  「失蹤?」

  「嗯,不折不扣地失蹤。有一個月沒來試演室了,哪怕只來一次,就可以在一部新影片裡得到一個蠻不錯的角色,事先我已打通了關節。並且提前一天給她打去電話,同她約好了時間,叫她不要遲到。但喜喜到底沒能露面。此後再無下文,石沉大海。」

  他豎起一隻手指叫來男待,又要了兩杯對水威士忌。

  「有句話要問,」五反田說,「你可同喜喜睡過?」

  「睡過。」

  「那麼,唔,就是說,如果我說自己同她睡過的話,對你是個刺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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