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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18

  「噢,好久沒見了!」五反田說道。聲音爽朗清晰,既不快又不慢,既不大又不小,既無緊張之感又不過於輕鬆,一切恰到好處。一聽就知道是五反田的聲音,那是一種只消聽過一次便不易忘記的聲音。就像他的笑容、潔白整齊的牙齒和挺秀端莊的鼻樑一樣令人難以忘懷。這以前我從來未曾注意過和想起過他的聲音,儘管如此,其聲音還是猶如夜半鳴鐘一般,使得埋伏在我腦海一隅的潛在性回憶刹那間歷歷浮現出來。

  「今天我在家,請往家裡打電話好了,反正我通宵不睡。」接著重複兩遍電話號碼,隨後道一聲「再會」,放下電話。從電話號碼的局號看來,其住處同我的寓所相距不遠。我記下他的號碼,慢慢撥動電話。鈴響第六次時,響起錄音電話磁帶上的女性聲音:現在不在家,請將留言錄進磁帶。我便道出自己姓名、電話號碼和打電話時間,並說自己一直呆在房間裡。這世道也真是忙亂得夠嗆。放下電話,我進廚房細細切了幾棵芹菜,拌上蛋黃醬,邊嚼邊喝啤酒。這工夫,有電話打來,是雪的。雪問我在幹什麼,我說在廚房嚼著芹菜喝啤酒。她說那太慘了,我說也沒什麼慘的。更慘的事多著呢,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現在你在哪兒?」我問。

  「還在赤阪公寓嘛,」她說,「一會兒不出去兜兜風?」

  「對不起,今天不成。」我回答,「正在等一個有關工作的重要電話,下次再去吧。唔,對了,昨天你說看見那個披羊皮的人了?我想好好聽聽,那可是件頂大頂大的事。」

  「下次吧。」言畢,只聽「哢」的一聲,毅然決然地放下電話。

  好傢伙——我不由心裡叫道,看著手裡的聽筒發呆了半天。

  嚼罷芹菜,我開始琢磨晚飯吃點什麼。細麵條不錯,粗點切兩頭大蒜放入,用橄欖油一炒。可以先把平底鍋傾斜一下,使油集中一處,用文火慢慢來炒。然後將紅辣椒整個扔進去,同大蒜一起炒,在苦味尚未出來時將大蒜和辣椒取出。這取出的火候頗難掌握。再把火腿切成片放進裡邊炒,要炒得脆生生的才行。之後把已經煮好的細麵條倒入,大致攪拌一下,撤上一層切得細細的香菜。最後再另做一個清淡爽口的西紅柿奶酪色拉。不錯不錯!

  不料剛燒開煮麵條的水,電話鈴又響了,我關掉煤氣,到電話機那裡拿起聽筒。

  「噢,好久沒見了,」五反田說,「怪想念的。身體還好?」

  「湊合。」我說。

  「老闆告訴我,說你有什麼事?總不至於又要一起去解剖青蛙吧?」他似乎很開心地嗤嗤笑道。

  「啊,有句話想問問。估計你很忙,就打了個電話去。事是有點蹊蹺,就是……」

  「喂喂,現在忙著?」五反田問。

  「沒有,沒忙什麼。閑得正要做晚飯。」

  「那正好。怎麼樣,一起到外面吃頓晚飯如何?我正準備拉個人做伴兒。一個人悶頭吃不出個滋味。」

  「這合適麼,風風火火地打來電話就……就是說……」

  「客氣什麼!反正每天到一定時間肚子就要餓,樂意也罷不樂意也罷,總得填肚子,又不是專門陪你勉強吃。只管慢慢吃,邊喝酒邊聊聊往事,已經好久沒見到老熟人了。我可是真想見面,只要你方便。還是說不方便?」

  「哪裡,提出有話要說的是我嘛。」

  「那好,我這就去接你。在哪兒,你?」

  我說出地址和公寓名。

  「唔,就在我附近,20分鐘後到。你準備一下,我到你就出來。現在肚子餓得夠受的,等不及。」

  我答應一聲,放下電話。隨即歪頭沉思:往事?

  自己同五反田之間有什麼往事可談呢?我全然不知。當時兩人關係又不特別親密,甚至話都沒正經說過幾句。人家是班上金光萬道的全智全能人物,而我說起來只是默默無聞的存在。他還能記得我名字這點已足以使我覺得是個奇跡,更何往事之有?何話題之有?但不管怎樣,較之碰一鼻子冷灰,當然是眼下這樣好似百倍。

  我三下五除二刮去鬍鬚,穿上橙黃色斜紋襯衫,外加克萊恩粗花呢夾克,紮上那條昔日女朋友在我生日時送的阿爾瑪尼針織領帶。然後穿上剛剛洗過的藍牛仔褲,蹬上那雙剛剛買來的雪白的雅馬哈網球鞋。這是我衣箱中最瀟灑的一套裝備,我期待對方能夠理解我的這種瀟灑。迄今為止,還從來未曾同電影演員一起吃過飯,不曉得此時此刻應該如何裝束。

  20分鐘剛過他便來了。一位50歲光景的說話禮貌得體的司機按響我的門鈴,說五反田在下邊等我。既然有司機來,我估計開的是「奔馳」,果不其然。而且這「奔馳」特別大,銀光熠熠,儼然汽艇一般。玻璃從外邊看不見裡面,隨著「沙」一聲令人快意的聲響,司機拉開車門,讓我進去,五反田坐在裡面。

  「呵——到底是老同學!」他微微笑著說道。因沒有握手,我頓感一陣釋然。

  「好久沒見了。」我說。

  他穿一件極為普通的雞心領毛衣,外罩一件防寒運動服,下身是一條磨得很厲害的奶油色燈心絨長褲,腳上蹬一雙阿西克斯輕便鞋。這身打扮實在別具一格。本來是無所謂的衣物,然而穿在他身上卻顯得十分高雅醒目,倜儻不群。他笑眯眯地打量著我的衣服。

  「瀟灑,」他說,「有審美力。」

  「謝謝。」

  「像個電影明星。」他並非挪揄,只是開玩笑。他笑,我也笑了。於是兩人都輕鬆下來。接著五反田環顧一下車中,說:「如何,這車夠派頭吧?必要的時候製片廠借給你使用,連同司機。這樣不會出事故,也可避免酒後開車,萬無一失。對他們也好,對我也好,皆大歡喜。」

  「有道理。」我說。

  「如果自己用,就不開這樣的傢伙。我還是喜歡更小一點的車。」

  「波爾西?」我問。

  「梅塞德斯。」①

  ①「奔馳」車的一種。

  「我喜歡更小的。」

  「西比克?」

  「雄獅。」

  「雄獅,」五反田點點頭,「說起來,這車我以前用過,是我買的第一部車,當然不是用經費,自己掏的腰包。是半舊車,花掉了演第一部電影的酬金。我十分開心,開著它去製片廠上班,但在我當准主角演第二部影片的時候,馬上被提醒說不能坐什麼『雄獅』,如果想當電影明星的話。於是我換了一部。那裡就是這樣的世界。不過那車是不錯,實用、便宜,我很喜歡它。」

  「我也喜歡。」我說。

  「你猜我為什麼買梅塞德斯?」

  「猜不出。」

  「因為要使用經費。」他像透露醜聞似的皺起眉頭說道,「老闆叫我大把大把地使用經費,說我用得不夠勁兒,所以才買高級車。買了高級車,經費一下子用掉好多,皆大歡喜。」

  乖乖,難道這夥人腦袋裡考慮的全是經費不成?

  「肚子癟了,」他搖搖頭,「很想吃上幾塊厚厚的烤牛肉。能陪陪我?」

  我說隨便。他便把去處告訴司機,司機默默點頭。五反田看著我的臉,微微笑道:「好了,還是談點個人生活吧。你一個人準備晚飯,這麼說是獨身嘍?」

  「是的。」我說,「結婚,離了。」

  「哦,彼此彼此。」他說,「結婚,離了——付了筆安慰費?」

  「沒付。」

  「分文沒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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