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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聽我如此說,她顯得有點失望,抿起嘴唇,久久看著雙手的指甲。

  「對不起,您特意說一次,我卻什麼也沒幫你解決。」

  「不,不,」她說,「這怪不得你。再說我能說出來也好,說完心裡暢快一些。如果老是一個人悶在肚裡,總覺得心神不安。」

  「想必是的。」我說,「總是一個人悶著,對誰也不講,勢必把腦袋漲得滿滿的。」我張開兩手,做出氣球膨脹的手勢。

  她靜靜點頭,繼續轉動戒指,然後從手指拉下,隨即套回。

  「嗯,你相信我的話?相信十六樓的事?」她看著手指說道。

  「當然相信。」我回答。

  「真的?那種話難道不異常?」

  「異常也許異常,但那樣的事情是存在的。這我知道。所以我相信你說的。在某種關係的作用下,一種東西和另一種東西往往突然連結在一起。」

  她開動腦筋思考我的話。

  「這種事你也有過體驗?」

  「有過,」我說,「我想有過的。」

  「怕嗎,當時?」她問。

  「不,不是怕。」我回答,「就是說,有各種各樣的連結方式。就我來說……」

  說到這裡,語言突然不翼而飛,就像誰從遠處把電話機插頭拔掉一樣。我喝了口威士忌,「說不明白,」我說,「表達不好。不過這種事的的確確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別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話,不騙你。」

  她揚臉綻出笑容,笑得同這以前不太一樣,而屬￿私人性質的微笑,我想。由於把話一吐而盡,她看起來多少有些放鬆。

  「怎麼回事呢,和你談起話來,也不知為什麼,心裡覺得很踏實。我這人特別怕見生人,同第一次見面的人說話總感到彆扭,但和你卻能心平氣和。」

  「大概你和我之間有什麼相通之處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應答,沉吟良久,終究沒有開口,只是喟然一聲長歎。但那歎聲未給人以不快,而只是為了調整一下呼吸。

  「不吃點什麼?肚子好像一下子餓了起來。」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樣地吃一頓,但她說在這裡隨便吃點即可。於是我喚來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薩餅和色拉。

  我們邊吃邊聊。聊了她賓館裡的工作,聊了劄幌的生活。她談到她自己。說她23歲,高中畢業後在專科學校接受了兩年賓館職員專業訓練,之後在東京一家賓館幹了兩年,看到海豚賓館的招工廣告,報名後被錄用,來到劄幌。她說劄幌對她很合適,因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經營旅館。

  「是一家滿不錯的旅館,已經經營很久了。」她說。

  「那麼說你是到這裡見習或鍛煉來囉,為了繼承家業?」我問道。

  「也不是。」她說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鏡框,「我壓根兒沒考慮繼承家業那麼遠的事,僅僅是出於喜歡,喜歡在賓館裡幹。各種各樣的人來了,住下,離開——我喜歡這個。在這裡邊做事,覺得非常坦然,平心靜氣。我從小就生長在這種環境裡,是吧?已經習慣了。」

  「倒也是。」我說。

  「什麼叫倒也是?」

  「你往服務台一站,看上去活像賓館精靈似的。」

  「賓館精靈?」她笑了,「說得真妙。真能當上該有多好。」

  「你嘛,只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過賓館裡誰也留不下來,這也可以?人們只是來借住一兩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說,「可要是真有什麼留下來,倒覺得怪怕人的。怎麼回事呢?莫非我是膽小鬼?人們來了離開,來了離開,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點怪,這個。一般的女孩兒不至於這樣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對?而我卻不同。什麼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並不怪。」我說,「只不過動搖不定。」

  她面帶詫異地看著我:「咦,這個你怎麼曉得?」

  「怎麼曉得?」我說,「反正我曉得。」

  她沉思了一會。

  「談談你自己。」她說。

  「沒有意思。」我應道。但她說那也想聽,於是我簡單談了幾句:「34歲,離過婚,多半靠寫文章維持生計,有一輛半舊『雄獅』車,雖然半舊,但有音響和空調。」

  自我介紹,客觀真實。

  她還想進一步瞭解我工作的內容,這無須隱瞞,便直言相告。講了最近採訪一個女演員的事,和採訪函館那些餐館的經過。

  「你這工作挺有意思的麼!」她說。

  「我倒從來沒感到過有意思。寫文章本身倒不怎麼痛苦。我不討厭寫文章,寫起來滿輕鬆。但寫的內容卻是一文不值,半點意思都沒有。」

  「舉例說呢?」

  「例如一天時間轉15家餐館或飲食店,端來的東西每樣吃一口,其餘的儘管剩下——我認為這種做法存在決定性的錯誤。」

  「可你總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樣,不出三天准沒命。而且人們以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沒人同情。」

  「那,是出於無奈囉?」她邊笑邊說。

  「是無奈。」我說,「這我知道。所以才說和掃雪工差不多,無可奈何才幹的,而不是因為感興趣。」

  「掃雪工?」

  「文化掃雪工。」我說。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離婚。

  「不是我想離而離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個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種事,一般人恐怕誰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著我的眼睛:「別見怪,瞧我問的。不過你是怎樣承受刺激的?我很難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後是怎樣一種情形?」

  「把亨林格別在外套上。」

  「只這個?」

  「我要說的是,」我說道,「那東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裡受了刺激,但存在畢竟存在。所謂刺激也就是這麼一種東西,不可能拿出來給人家看,如果能給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說的我完全領會。」

  「真的?」

  「或許不那麼明顯,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過刺激,好些!」她小聲說道,「很多原因攪和在一起,所以最後才辭去東京那家賓館的工作。刺激,苦悶。我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樣處理妥當。」

  「呃。」

  「現在也還受著刺激。想到這點,有時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著喝了口瑪莉白蘭地,捅了下眼鏡,莞爾一笑。

  我們喝了不少酒,已記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時間已過11點。她覷了下手錶,說明天還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說叫出租車送她回去。從這裡去她的住處,出租車10分鐘就能到。我付過款,出到外面,雪又飄飄灑灑地落下來。雪不很厲害,但路面結冰,腳下打滑。於是她緊緊挽著我的手臂,往出租車站走去。她喝得有點過量,腳步踉踉蹌蹌。

  「哦,那本報道收買土地內幕的週刊,」我驀然想起,「叫什麼名稱?大致出版日期?」

  她講出那家週刊的名稱。是報社系統的。「估計是去年秋季出版的。我沒直接讀過,具體寫的什麼不大清楚。」

  我們在輕揚漫舞的雪花中等車,等了5分鐘。這時間裡她一直抓住我的胳膊,顯得很輕鬆。我也心情輕鬆下來。

  「好久沒這麼輕鬆過了。」她說。而我也同樣。於是,我再次想到,我們之間是有某種相通之處的。惟其如此,我才從第一眼見到她時便開始懷有好感。

  車上,我們東南西北地聊起來,下雪啦,天冷啦,她的工作時間啦,東京啦,不一而足。我一邊聊一邊傷腦筋:往下如何對待她呢?我知道,我只是知道,再逼近一步,便可以同她睡覺。至於她想不想同我睡,我當然不知道。但同我睡也未嘗不可,這我是知道的,這點從其眼神、呼吸、說話口氣和手的動作上即可知道。作為我來說,也想同她睡,知道睡也不至於睡出麻煩。來到、住下、一走了之而已,如她說的那樣。但我拿不定主意。我隱約覺得如此同她睡覺恐怕有失公正,並且這種念頭怎麼也無法從腦海中驅除。她比我小10歲,情緒有點不穩定,而且醉得搖搖晃晃。這就像用帶有記號的牌打撲克一樣,是不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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