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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想到這裡,我漸漸氣惱起來,同害怕相比,氣惱更占了上風。於是我想看看是怎麼回事,慢慢地,試著走了兩三步。這一來,我發覺有點不對頭,就是腳步聲和平時不一樣。當時我穿的是平底鞋,但腳底的感覺和平時不同,不是平時踩地毯的感觸,而要粗糙得多。我對這個很敏感,不會弄錯,真的。而且空氣也和平時不同,怎麼說好呢,好像有點發黴,和賓館的空氣根本不一樣。我們賓館,完全用空調控制,空氣講究得很。不是普通的空調,而是製造新鮮空氣輸送進來。它不同於其他賓館那種乾燥得使鼻孔發幹那樣的空氣,而是自然界裡的那種。因此,不能想像有什麼發黴氣味。而當時那裡的空氣,吸上一口就知道是陳舊的空氣,幾十年前的空氣,就像小時候去鄉下祖父家裡玩時打開老倉庫嗅到的那股氣味——各種陳腐味兒混在一起,沉澱在一起,一動不動。

  「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電梯,這回連開關顯示燈也消失了,什麼也看不見,一切都死了,徹底死了。這下我可怕了,還能不怕?黑暗裡只有我一個人,真叫害怕。不過也怪,周圍竟是那樣的靜,死靜死靜的,半點聲息也沒有,怪不?因為平時停電變黑,人們肯定大吵小嚷的吧?況且賓館裡住得滿滿的,出這種事不可能不叫苦連天。然而卻靜得很,靜得叫人毛骨悚然,這下更把我槁糊塗了。」

  這時侍者把酒端來,我和她各自啜了一口。她放下杯,扶了扶眼鏡。我默默無語,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這些感覺你可明白?」

  「大致上明白。」我點點頭說,「在十六樓下的電梯,四下漆黑,氣味不同,靜得要命,情況異常。」

  她歎息一聲,說:「不是我誇口,我這人還真不怎麼膽小。起碼在女孩兒裡算是勇敢的,不至於因為停電就像別的女孩兒那樣扯著嗓子叫個不停。怕固然怕,但我想不能怯陣,無論如何要看個究竟。所以我就用手摸索著在走廊裡前進。」

  「朝哪邊?」

  「右邊。」說罷,她抬起右手,表示不會記錯。「是的,是向右邊走,一步一步地。走廊是筆直的,順著牆壁走了一會,便向右拐彎。這當兒,前方出現了微弱的光亮,實在微弱得很。看樣子是蠟燭光從盡頭處瀉出的。我估計是有人找到了蠟燭點起來,打算上前看看。走近一看,發現燭光是從微微裂開的門縫裡瀉出來的。那門很奇特,從沒有見過,我們賓館應該沒有那樣的門,但反正光是從那裡瀉出的。我站在那門前,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裡面有誰,擔心出來怪人,再說門又完全沒有見過。這麼著,我就試著小聲敲了敲門,聲音小得幾乎不易聽見,『橐橐』。結果因四周太靜了,那聲音卻比我預想的大得多。裡面沒任何反應。10秒、20秒……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不知所措。不一會兒,裡面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怎麼說呢,就像一個穿著很多衣服的人從床上爬起時的動靜。接著傳出腳步聲,非常非常遲緩,『嚓……嚓……嚓……』像是穿著拖鞋,拖鞋拖著地面,一步一挪地朝門口靠近。」

  她似乎想起了那聲響,眼睛看著空間,搖了搖頭。

  「聽見那聲響的一瞬間,我渾身不寒而慄,覺得那恐怕不是人的腳步聲。根據倒沒有,但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人的足音。也只是這時我才曉得所謂脊樑骨凍僵是怎麼一種滋味,那可真叫凍僵,不是修辭上的誇張。我拔腿就跑,一溜煙地。中間可能摔了一兩跤,因為長統襪都破了。但我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跑啊跑啊,能記得起來的只有跑。跑的時間裡腦袋裡想的盡是電梯仍然不動可怎麼辦。幸好電梯還動,樓層顯示燈也還亮著。我見它停在一樓,猛按電鈕,電梯開始向上動。但上的速度慢得要死,簡直叫人難以相信。二樓……三樓……四樓……我在心裡一個勁兒禱告快點、快點,可是不頂用,它偏偏那麼磨磨蹭蹭,像是有意讓人著急似的。」

  她停了一下,呷了口白蘭地,不停地轉動著戒指。

  我靜等下文。音樂停了,有人在笑。

  「不過那腳步聲是聽得清楚的。『嚓……嚓……嚓……』地走近前來,很慢,但一步是一步。『嚓……嚓……嚓』邁出房間,走到走廊,朝我逼近。真怕人,不,也還不是什麼怕,是胃一下一下地往上躥,一直躥到嗓子眼。而且渾身冒汗,冒冷汗,味兒不好聞,涼颼颼的,活像有蛇在皮膚上爬來爬去。電梯還是沒上來,七樓……八樓……九樓……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她停頓了二三十秒,仍然不緊不慢地轉動戒指,像是在調整收音機波段。酒櫃那邊的座位上女的說著什麼,男的又笑出聲來。怎麼還不快放音樂呢,我心裡直急。

  「那種恐怖感,不親身體驗是不可能知道的。」她用乾澀的聲音說道。

  「後來怎麼樣了?」

  「等我注意到時,電梯門已經開了。」她說著,聳了聳肩,「門開著,熟悉的電燈光從裡面射出。我一頭紮了進去,哆哆嗦嗦地按下一樓電鈕,回到大廳,大家都嚇了一跳。可不是,我臉色發青,全身發抖,差點兒說不出話來。經理過來問我怎麼搞的。我就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始解釋,說十六樓有點不對頭。經理剛聽這一句,當即叫過一個小夥子,和我一共3人上到十六樓,確認到底出了什麼事。不料十六樓什麼都沒發現。燈光通明,更沒什麼怪味兒,一切照常。去小睡室問那裡的人,那人一直沒睡,說根本沒有停電那回事。為慎重起見,把十六樓那裡走了個遍,還是沒發現任何反常之處,簡直走火入魔了似的。

  「回到樓下,經理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間。我認為他肯定發脾氣,但他沒有,而叫我把情況詳詳細細說一遍。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包括嚓嚓響的腳步聲,儘管覺得有點荒唐。我認為他保准取笑我一番,說我白日做夢。

  「但他沒笑。不僅沒笑,還一副分外嚴肅認真的神情。他這樣對我說:『剛才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還用和藹的語氣叮囑似的說:『可能出了什麼差錯,但弄得其他人都戰戰兢兢的也不好,別聲張就是。』我們那經理,原本不是個和風細雨的人,動不動就劈頭蓋腦地訓人一頓。因此當時我想,說不定經歷這種事的我是第一個。」

  她止住話。我把她的話在頭腦裡歸納一番。看這氣氛,我該問一點什麼才好。

  「我說,你沒有聽見其他人講起過這樣的事?」我問,「例如同你這經歷相類似的不一般的事、蹊蹺的事、莫名其妙的事?哪怕風言風語也好。」

  她沉吟片刻,搖搖頭說:「我想沒有。但感覺是有的,總覺得賓館裡有什麼東西不同尋常。經理聽我講述時的表情就是這樣。而且裡邊悄悄話也實在夠多的。我說是說不大好,但總覺得有些反常。我以前工作過的那家賓館就絕對不一樣。雖然規模沒這麼大,情況也有不同,但這方面畢竟太懸殊了。那家賓館也有離奇古怪的傳聞——哪家賓館都多少免不了——我們都一笑了之。但這裡不行,這裡沒有一笑了之的氣氛,所以也才格外害怕。當時要是經理一笑置之或大發雷霆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我說不定也會以為真的是自己鬧出了差錯。」

  她眯縫起眼睛,出神地看著手中的酒杯。

  「那以後還去過十六樓?」我問。

  「好幾次。」她淡淡地說,「在那裡工作,有時候不樂意也得去,是吧?但去也只限于白天。晚上不去,死活不去。再也不想遭遇那種事。所以我才不上夜班,已經跟上頭說了,明確說我不願意。」

  「這以前沒和任何人說過?」

  她輕微地搖了一下頭:「剛才我就說了,跟人提起這事今天是頭一回。以前想說也找不到人。跟你說,是因為我覺得你對這事可能有什麼同感,就是十六樓的事。」

  「我?何以見得?」

  她用漠然的眼光看著我:「倒也說不清……你知道原先那家海豚賓館,又想瞭解它的下落……因此我覺得或許你對我那個經歷有同感。」

  「怕也談不上有什麼同感。」我思索一下說,「而且我對那家賓館也並不很瞭解。只知道是個生意不怎麼興隆的小型賓館。大致4年前在那裡住過,認識了裡頭的老闆,所以這次又來看看,如此而已。原先的海豚賓館再普通平常不過,更沒聽說有什麼特殊因緣。」

  其實我並不以為海豚賓館普通平常,只是眼下不想把話口開大。

  「可今天下午我問起海豚賓館是否地道的時候,你不是表示說起來話長嗎?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指的是我私人方面的事情。」我解釋道,「說起來話很長,我想那話同你現在講的恐怕沒有直接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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