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天黑以後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每次想起這個,都嚇得一陣緊似一陣。」蟋蟀說,「光想想都喘不過氣,身體縮成一團。那一來,相信輪回還算叫人好受些。無論下次轉世為多麼可怕的東西,至少能夠具體想像它的樣子,比如變成馬的自己啦變成蝸牛的自己啦。就算下次也不中用,還可以再賭下一次機會。」

  「可我還是覺得死了什麼也沒有自然些。」瑪麗說。

  「那怕是因為你精神上堅強吧?」

  「我?」

  蟋蟀點頭:「看上去你好像很有主見。」

  瑪麗搖頭道:「不是那樣的,談不上有什麼主見。小時候怎麼都沒有自信心,總是戰戰兢兢的,所以在學校也常受欺負,時不時成為被人欺負的對象。那時候的感覺還留在自己心中,做夢也常夢見。」

  「可還是花時間一點一點把那東西努力克服掉了吧,把當時不快的記憶?」

  「一點一點。」瑪麗說,然後點了下頭,「一點一點。我是那一類型,是個努力的人。」

  「一個人孜孜矻矻做著什麼,像森林裡的鐵匠一樣?」

  「是的。」

  「我覺得能做到這一點是很了不起的。」

  「指努力?」

  「能夠努力。」

  「即使別無長處?」

  蟋蟀一聲不響地微笑著。

  瑪麗思考蟋蟀的話,然後說道:「慢慢花時間一點一滴建造屬￿自己的世界——那樣的體驗是有的。一個人進入那裡,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放鬆下來。但是,不得不特意建造那樣的世界本身即意味我是個容易受傷的弱者,對吧?而且,即便是那個世界,在世人看來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世界,就像紙殼箱搭的小屋,稍微大些的風一吹,就不知被吹去哪裡了……」

  「有戀人?」蟋蟀問。

  瑪麗略一搖頭。

  蟋蟀說:「莫非還是處女?」

  瑪麗臉紅了,輕輕點頭說:「是的。」

  「好事,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嗯。」

  「沒碰上喜歡的人?」蟋蟀問。

  「有相處的人,可是……」

  「進展到一定程度,但沒喜歡到最後一步。」

  「是的,」瑪麗說,「好奇心自然是有的,但怎麼也產生不了那樣的心情……說不明白。」

  「那也不礙事的,沒有那樣的心情,用不著勉強。不瞞你說,以前我同相當多的男人睡過。說到底,是因為害怕。不給誰抱著就害怕,人家提出要求時沒有明確說不,如此而已。那種睡法,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會使活著的意義一點點磨損掉。我說的意思可明白?」

  「好像。」

  「還有,等你找到地道的好人,我想那時你會比現在更有自信。做事不要半途而廢,世上有的事只能一個人做,有的事只能兩個人做。關鍵是把兩方面結合起來。」

  瑪麗點頭。

  蟋蟀用小手指搔耳垂。「我是已經晚了,遺憾。」

  「噯,蟋蟀。」瑪麗以鄭重的語聲說。

  「嗯?」

  「但願能巧妙逃脫。」

  「時不時覺得像是在和自己的影子賽跑。」蟋蟀說,「再快跑快逃掉,也不可能徹底甩脫,因為自己的影子是甩不掉的。」

  「其實未必那樣。」瑪麗遲疑了一下,補充說道,「沒准那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其他完全不同的東西。」

  蟋蟀想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是啊,只能想辦法堅持下去。」

  蟋蟀看了眼手錶,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站起身說:「好了,得去幹活了。你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天亮後早些回家,記住了?」

  「嗯。」

  「你姐姐的事肯定順利的,我有那個感覺,總好像是。」

  「謝謝!」瑪麗說。

  「眼下你和你姐姐好像不太吻合,但吻合的時候我想也是有過的——回想一下你對姐姐真正感到親切真正感到吻合那一瞬間!現在馬上或許不現實,但努力去想應該是想得起來的。不管怎麼說,家人相處時間長,那樣的事一兩件總會有的。」

  「好的。」瑪麗說。

  「我嘛,常考慮過去的事,尤其在這麼滿日本逃來竄去之後。這麼著,一旦拼命回想,各種各樣的記憶就會相當清晰地復蘇過來,忘了很久很久的事也會因為碰巧而歷歷在目,那可真叫有趣。人的記憶的確是個怪東西,沒有用的、無謂的往事給它滿滿裝在抽屜裡,現實中少不得的重要事項卻一個個忘個精光。」

  蟋蟀仍然拿著電視遙控器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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