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天黑以後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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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好像醒來,」瑪麗說,「食物擺在桌上會減少,廁所也好像去,偶爾也淋浴,也換衣服。所以,維持生命所需的最低限度活動,還是根據需要起來做一做的,的的確確是最低限度。不過我也好家人也好,都沒見過姐姐起來。我們每次去時,姐姐都在床上睡著。不是假睡,是真在睡。聽不見呼吸聲,一動不動,差不多死了似的。大聲叫也好搖也好她都不醒。」 「那……沒請醫生看看?」 「常就診的醫生時不時來看情況。因為是家庭保健醫生,所以沒做正規檢查,但從醫學角度看,姐姐沒什麼異常地方。不發燒,脈搏和血壓有些偏低,但不算問題。營養也大致充足,沒必要打點滴,只是熟睡罷了。當然,如果像是昏睡,問題就非同小可了,可她能夠時不時醒來處理自身的事,用不著護理。精神科醫生那裡也去了,但醫生說那種症狀沒有先例,既然自己宣佈往下要睡一段時間並且直接睡了,既然心裡需要那種程度的睡眠,那麼恐怕就只能由她慢慢睡一段時間了,並說就算治療也要等睡醒後再當面商量。這麼著,她一直睡著。」 「沒在醫院全面檢查?」 「父母方面儘量往好處想,說姐姐睡夠以後,哪天會若無其事地突然睜眼醒來,一切變得一如往常——把希望寄託在那種可能性上。但我忍受不了,或者不如說有時候覺得忍無可忍,無法忍受和無緣無故昏昏沉睡長達兩個月之久的姐姐同在一個屋頂下生活。」 「所以離開家深更半夜在街上閒逛?」 「沒辦法睡實。」瑪麗說,「一想睡,在隔壁大睡特睡的姐姐就浮上腦海。厲害起來,就在家裡待不下去了。」 「兩個月?……夠長的了!」 瑪麗默默點頭。 蟋蟀說:「跟你說,具體的我當然不清楚,但你姐姐心裡怕是壓著很大的問題,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所以索性鑽進被窩睡個昏天黑地,想暫且逃離這個活生生的世界。那種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或者不如說感同身受。」 「你有兄弟姐妹?」 「有,兩個弟弟。」 「要好?」 「過去。」蟋蟀說,「如今不清楚,好久沒見了。」 「我麼,老實說,對姐姐不太瞭解。」瑪麗說,「不曉得她每天過怎樣的生活、想怎樣的心事、和怎樣的人交往,甚至有沒有煩惱都不曉得。這麼說也許冷漠——儘管住在同一家裡,但姐姐忙姐姐的,我忙我的,姐妹間推心置腹好好交談那樣的事從來沒有過。也不是說關係不好,長大後一次架也沒吵過,只是我們長時間裡各過各的生活……」 瑪麗盯視著什麼也沒出現的電視熒屏。 蟋蟀說:「你姐姐大體是怎樣一個人呢?如果內在情況不清楚,那麼說說表面情況也可以。能把你就你姐姐所瞭解的簡單告訴我麼?」 「大學生,上的是有錢人家女孩才上的教會系統的大學。二十一歲。算是學社會學專業的,但看不出她對社會學有興趣,無非是出於體面而姑且把學籍放在一所大學裡、巧妙應付考試罷了。時不時給我零花錢,讓我代寫小論文。此外就是當雜誌模特,偶爾上電視演節目。」 「電視?什麼節目?」 「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例如面帶微笑手拿有獎問答節目的商品給大家看,就是那樣的東西。節目已經播完,眼下不再去了。另外還演過幾個小廣告,搬家公司啦什麼的。」 「肯定人長得漂亮。」 「大家都那麼說,和我一點也不像。」 「如果可能,我也很想生得那麼漂亮,哪怕一回也好。」說著,蟋蟀短歎一聲。 略一遲疑,瑪麗道出秘密似的說:「說來奇怪……睡眠中的姐姐的確漂亮,可能比平時要漂亮,簡直像水晶似的,連我這個妹妹都吃驚。」 「像睡美人。」 「是的。」 「有人接了吻頓時醒來。」蟋蟀說。 「碰巧的話。」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蟋蟀依然手拿電視遙控器無目的地擺弄著。遠處響起救護車的警笛聲。 「噯,你可相信輪回?」 瑪麗搖頭:「大概不信,我想。」 「就是說認為沒有來世?」 「那種事沒往深處想過,覺得好像沒理由認為有來世。」 「就是說死了以後,下面就只有無了?」 「基本那樣認為。」瑪麗說。 「我嘛,認為輪回那樣的東西應該是有的,或者莫如說如果沒有那太可怕了。因為我理解不了無是怎麼一個東西,理解不了,也想像不來。」 「無就是絕對的什麼也沒有,沒什麼必要理解和想像的吧。」 「不過,萬一有堅決要求理解和想像的那種無怎麼辦?你沒有死過的吧?那東西不實際死一回怕是弄不明白。」 「那的確是那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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