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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第十四章

  4:25

  淺井愛麗的房間。

  電視機開著。身穿睡衣的愛麗從熒屏內側看著這邊。頭髮垂在額前,又搖頭甩開。她在玻璃屏裡把雙手手心緊緊貼在一起,向這邊訴說什麼,恰如誤入水族館空水槽的人隔著厚玻璃在對觀眾說明窘境。然而聲音傳達不到我們耳邊,她的語音無法將此側的空氣震顫。

  愛麗看上去又在哪裡出現了感覺麻痹,手腳似乎不能活動自如了。想必是沉睡時間太長的緣故。儘管如此,她還是在盡力理解自己所處的匪夷所思的狀況,在大腦混亂和困惑的情況下千方百計去把握、領會使這一場所得以成立的邏輯和基準那樣的東西,其心情可以隔著電視玻璃屏傳遞過來。

  愛麗既不大聲喊叫,又不聲色俱厲地訴說什麼。看樣子她已對大聲喊叫和訴說感到疲倦了。她地聲音反正傳不到這邊,這點她自己也明白。

  她現在想做的,是把自己的眼睛在那裡捕捉到的、自己的感覺在那裡感受到的東西盡可能置換成恰如其分而又平明易懂的話語。話語一半發給我們,一半發給自己本身。這當然不易做到。嘴唇只能緩慢而斷斷續續地蠕動。一如講外語之時,所有的句子都很短,詞與詞之間出現不均衡的空白。空白拉長並沖淡了那裡應有的含義。雖然位於此側的我們使勁凝目細看,但是就連淺井愛麗的嘴唇形狀所表達的語句和她嘴唇形狀所顯示的沉默都難以分辨。現實如沙漏鐘的沙子一般從她的纖纖十指之間滑落。在那裡,時間並不袒護她。

  不久,對外面訴說也讓她累了,她索性緘口不語。原有的沉默上又疊加了新的沉默。後來,她用拳頭從內側「通通」地輕敲玻璃屏,試盡了一切努力,但聲音仍然絲毫傳不到此側。

  看來,愛麗的眼睛能夠隔著電視玻璃屏看見此側的情景,這從其視線的動向推測得出。她似乎在用眼睛逐一追逐(此側的)自己房間裡的東西:桌子、床、書架。這個房間是她的場所,她本來是屬￿這裡的,應該在這裡的床上沉入安穩的睡眠。然而現在的她無法穿過透明的玻璃牆返回此側,在因某種作用或某種意圖而昏睡的時間裡,她被移至那邊的房間緊緊關閉起來。她的一對眸子浮現出孤獨之色,仿佛映在平靜湖面上的灰色雲絮。

  遺憾的是(或許應該這樣說)我們對淺井愛麗完全無能為力。重複一遍,我們不過是視點罷了,無論以哪一種形式都不可能介入其中。

  但是——我們想——那無面人到底是誰呢?他在淺井愛麗身上做了什麼呢?他到哪裡去了呢?

  答案尚未得到,而電視熒屏突然變得不安分起來,電波一片紊亂。淺井愛麗的輪廓有點模糊,微微顫抖。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異,回頭四下打量。仰望天花板,俯視地面,而後看自己搖晃的雙手,盯視其失去明晰度的輪廓,臉上現出不安的神情。究竟要發生什麼呢?「唧唧唧唧唧」那種刺耳的雜音越來越高,好像遙遠的山丘上又刮起大風。連接兩個世界的線路在劇烈地搖動其接點,她存在的輪廓也因此又一次受到了損壞。實體的含義正在被蠶食。

  「快逃!」我們不由得叫出聲來,把必須保持中立這條守則忘去一邊。聲音當然沒傳到她那裡,但愛麗自己已經覺察出危險,準備從那裡逃出,快步向什麼方向跑去——大概是門那邊。身影從攝像機的視野中消失。圖像迅速失去剛才的清晰,急劇搖晃,扭曲變形。顯像管的光漸次淡薄,縮小成小小的四方窗口,最後徹底消失。所有信息歸於零,場所撤回,意義解體,世界遠離,剩下來的惟獨麻木的沉默。

  另一場所的另一時鐘掛在牆上的圓形電子鐘,時針指在4時31分。白川家的廚房。白川解開襯衫領扣,鬆開領帶,獨自坐在餐廳桌前,用羹匙舀起純白色酸乳酪吃著。他沒用碟子,將羹匙插進塑料容器,直接送到口中。

  他在看廚房裡的小電視。酸乳酪容器旁邊放著遙控器。熒屏上推出海底的映象。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深海生物:醜陋的、美麗的、捕食的、被捕的。裝載著高科技器材的科研用小型潛艇,高強度投光器,精密的機械手。大自然實錄節目:《深海的生物們》。聲音則被消掉了。他一邊往嘴裡送酸乳酪,一邊面無表情地追逐著電視圖像的變化。然而,他的腦袋在思考與此不同的問題——邏輯與作用的相互關係。是邏輯派生性地帶來作用呢?還是作用在結果上帶來邏輯呢?他的眼睛雖在追逐電視圖像,但實際看的是遠在圖像後面的東西,看的是大約一公里或兩公里外的什麼。

  他掃一眼牆上的掛鐘:時針指在4時33分,秒針在鐘盤上流暢地旋轉。世界在不間斷地、連續性地前行。邏輯與作用無間隙地連動,至少在此時此刻。

  第十五章

  4:33

  電視熒屏仍在播映《深海裡的生物們》。但那不是白川家的電視。屏幕大得多,是「阿爾法城」旅館客房裡放的電視,瑪麗和蟋蟀兩人半看不看地看著。她們分別坐在扶手椅上。瑪麗戴著眼鏡,運動夾克和挎包放在地板上。蟋蟀以苦澀的神情注視《深海裡的生物們》,後來沒了興致,用遙控器接二連三換頻道,但由於是早上時間,找不出特別有趣的節目,於是洩氣地關掉電源。

  蟋蟀說:「怎麼,不困?最好倒下多少睡一會兒。阿薰就在休息室裡睡得很沉呢。」

  「可我現在還不那麼困。」瑪麗說。

  「那麼,喝杯熱茶?」蟋蟀問。

  「如果不添麻煩的話。」

  「茶任憑多少都有,用不著客氣。」

  蟋蟀用袋裝茶和暖水瓶的水沏了夠兩人喝的日本茶。

  「你工作到幾點呢?」

  「和小麥搭伴兒從晚間十點做到早上十點。留宿的客人離去後,收拾好就完事了。這當中可以小睡一會兒。」

  「在這裡做很久了?」

  「快一年半了。這不是個能在一個地方做很久的活計。」

  瑪麗停頓一下又問:「呃——,問問私人事沒關係吧?」

  「不礙事。不過,也許有的不好回答。」

  「不會不愉快?」

  「不會,不會。」

  「你說你放棄了真名實姓,是吧?」

  「嗯,說了。」

  「為什麼放棄真名?」

  蟋蟀取出袋裝茶扔進煙灰缸,把茶杯放在瑪麗面前。

  「跟你說,因為用真名會招惹麻煩。這裡邊有很多緣故。說白了,算是逃竄,逃離某個方面。」蟋蟀啜了一口自己的茶,「這樣——你或許不知道——如果真想逃離什麼,做情愛旅館的員工是再方便不過的活計。喏,一般旅館的女招待倒是來錢得多——能從客人手裡拿到小費。問題是,那種工作總要露臉見人的吧?還得說話。在這點上,情愛旅館的員工不露臉見人也行,可以在黑乎乎的地方靜悄悄做事,睡覺的地方也給準備好了,而且又沒有交簡歷呀找擔保人呀那類囉嗦事。名字嘛,我一說不太願意道出真名,對方就說那麼就叫蟋蟀好了,就這樣蒙混過關了。畢竟人手不夠。再說,在這種地方幹活的,不少人身上都不利索。」

  「所以不能在一個地方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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