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天黑以後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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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慢地在寬敞的房間走了一圈。觸摸牆壁、觸摸開關。無論上下按動哪個開關,天花板的熒光燈都不熄滅。概無反應。房間有兩扇門,極普通的貼著一層裝飾板的門。她擰了擰一扇門的球形拉手,但只是空轉,沒有反應。推也好拉也好,門都一動不動。另一扇門也一樣。這裡所有的門窗全都像各自獨立的生物,向她發送者拒絕的信號。 她用雙拳狠狠敲門,期待有誰聽見聲音從外側把門打開。然而不管怎樣用力,聲音都小得出奇,她自己的耳朵都幾乎聽不真切,不可能有人(即使外面真有人)聽見這樣的動靜,只落得手疼。她感到腦海深處有一種類似眩暈的東西,體內的搖晃比剛才大了起來。 我們發覺這個房間同白川深夜工作的辦公室相似,極為相似,或者是同一房間也未可知。只是,此時成了徹頭徹尾的空房間,家具、器具和飾物蕩然無存,剩下來的只有天花板的熒光燈。所有物件都被搬出房間,最後一人關門離去後,這個房間就此被整個世界遺忘,沉入海底。被吸入四壁的沉默和黴味向她、向我們暗示著其時間的推移。 她蹲在地上,背靠牆壁,輕輕閉起眼睛,靜等眩暈和搖晃平復下去。片刻,睜開眼睛,從身旁的地板上拾起掉落的什麼。鉛筆帶有橡皮擦、印有veritech的名字,和白川使用的同是銀色鉛筆,鉛芯尖已經禿了。她把鉛筆拿在手裡久久注視。記憶中沒有veritech這個名字。莫非是公司名稱?或是什麼產品的名稱?不清楚。她微微搖頭。除了鉛筆,找不到可以提供這房間的信息的任何物品。 為什麼自己單獨置身於這樣的地方呢?對此她無法理解。場所沒有印象,完全莫名其妙。究竟何人出於何目的將我搬來這裡呢?莫不是我已經死了?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她坐在床上,研究這一可能性。但不能認為自己已經死掉。何況死後的世界也不該是這個樣子。假定獨自一人被封閉在與世隔絕的辦公樓的空房間即是死後光鏡,豈非無論如何都沒有獲救希望?是做夢不成?不,不然,作為夢實在太連貫了,細部太具體、太鮮明了。我可以用手實際觸摸這裡的物件。她用鉛筆尖用力紮了下手背,確認痛感,又用舌尖舔舔橡皮擦,確認橡膠的味道。 她得出結論:這是現實,是另一種現實不知何故取代了自己原來的現實。無論從哪裡遷來的現實,無論是誰把自己搬來這裡的,總之我被孤零零地棄置在、封閉在這一無景致二無出口的灰濛濛的奇異房間裡。難道自己的腦袋出了問題?以致被人送進了像什麼機構設施一樣的地方?不不,那不可能。從常識來看,到底有誰會自帶床鋪住進醫院的呢?何況這房間看不出是病房,也不像牢房。這裡——是的——不外乎是普普通通的空房間而已。 她返身上床,用手撫摸棉被,輕拍枕頭。但那是理所當然的棉被,理所當然的枕頭,既非象徵,又非觀念。現實的被褥和現實的枕頭。它們不給她任何線索。愛麗用指尖摸遍了自己的面龐,隔著睡衣把雙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面,確認那是一如往常的自己。美麗的面龐,形狀好看的乳房。我便是這樣一個肉塊,一個資產,她漫無邊際地想道。忽然,她覺得「自己即是自己」這一點變得不確定起來。 暈眩消失,而搖晃仍在繼續。感覺上似乎支撐自己身體的腳手架正在被一一拆除。身體的內側失去必要的重量,變成徹底的空洞。迄今為止使她成其為她的器官、感覺、血肉和記憶,被某人之手熟練地剝奪一空。結果,自己變得什麼也不是,徹底淪為僅僅為外部事物的通過提供方便的存在。一陣讓全身起雞皮疙瘩的洶湧的孤立感朝她襲來。她大聲喊叫。我不想變成那樣子!然而,儘管她打算大聲喊叫,從喉嚨裡出來的卻只是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她很想重新深深沉入睡眠。如果從酣睡中醒來時能夠返回自己原有的現實,那該有多妙啊!這是眼下愛麗所能想到的惟一逃離這個房間的辦法。嘗試的價值總該有的。問題是那樣的睡眠能輕易到來嗎?因為她剛剛從睡眠中醒來,而且睡得那麼久、那麼沉,沉得把原來的現實遺忘在了什麼地方。 她把拾起的銀色鉛筆挾在指間滴溜溜旋轉,模模糊糊地期待著這個感覺能夠引導出某種記憶。可是她指尖感覺到的只是無止無休的心的饑渴。她不由得將鉛筆丟到地上,上床鑽進被窩,閉上眼睛。 誰也不曉得我在這裡,她想。這點我很清楚:誰也不曉得我在這裡。 我們知曉,可是我們無資格參與。 我們從上方俯視她躺在床上的身姿。繼而,作為視點的我們逐漸朝後退去。穿過天花板,急速後退,無限止地後退。淺井愛麗隨之漸次變小,變成一個小點,不久消失。我們加快速度,就此後退著穿越同溫層。地球變小,最後消失不見。在虛無的真空中,我們使視點無限止地後退,我們無法控制後退的進程。 意識到時,我們已返回淺井愛麗的房間。床上空空無人。電視畫面出現了,畫面上映出的只有沙塵暴。「嘩啦啦」的刺耳雜音。我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會兒沙塵暴。 房間越來越暗,光線迅速消失,沙塵暴也了無蹤影——完全的黑暗降臨了。 第十一章 3:42 瑪麗和高橋並坐在公園長椅上。位於都市正中的狹長形的小公園。有舊公有住宅,一角有為兒童修建的遊樂場。有秋千,有蹺蹺板和飲水台,水銀燈明晃晃地照著四周。黑魆魆的樹木在頭頂大大地舒展開來,也有灌木叢。落葉幾乎鋪滿地面,踩上去「咯咯吱吱」發出清脆的聲響。淩晨四時的公園裡,除了他倆別無人影。晚秋的白月如銳利的刀具掛在空中。瑪麗把一隻小白貓放在膝頭,給它吃用紙巾包著帶來的三明治。小貓有滋有味地吃著。她輕輕撫摸小貓的背。另外幾隻貓從稍離開些的地方看著這一情形。 「在『阿爾法城』打工時,休息時間常拿食物來這裡摸貓。」高橋說,「現在一個人住在公寓裡不能養貓,很懷念摸貓的手感。」 「在家時養貓?」瑪麗問。 「因為沒有兄弟姐妹,貓就取而代之了。」 「不喜歡狗?」 「狗也喜歡,養了幾條。不過還是貓更好,作為個人興趣來說。」 「狗和貓我都沒養過。」瑪麗說,「我姐姐對動物的毛過敏,不住地打噴嚏。」 「是嗎。」 「她那人從小就對好多好多東西過敏:杉樹花粉啦美洲豚草①啦青花魚啦蝦啦剛塗的油漆啦,等等等等。」 「剛塗的油漆?」高橋皺起眉頭,「這麼過敏,從沒聽說過。」 「反正就是那樣,實際也有症狀出現。」 「什麼症狀?」 「出蕁麻疹,呼吸困難,支氣管裡生出疙疙瘩瘩的東西,結果非去醫院不可。」 「每次從剛塗的油漆前走過都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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