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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高橋依然雙手捧著咖啡杯,眯細眼睛注視她的臉,一如從窗扇的空隙窺看房間裡面。「就是說,你這麼問是真想聽回答?」

  「當然。想聽回答才問的,一般來說。」

  「道理上。不過,其中也有人只是禮節性地問問。」

  「那個我是不大明白,不過我為什麼必須對你進行禮節性提問呢?」

  「那倒也是。」高橋略一沉吟,把咖啡杯放回杯托。「哢嗒」一聲脆響。「作為說明,有一個較長的version②和一個較短的version,要哪一個?」

  「中間的。」

  「明白了,那就來個mediumsize③的。」

  高橋在腦袋裡急速地整理想說的內容。

  「今年四月到六月,我到法院去了幾次,霞關的東京地方法院。在那裡聽了幾場審判——有這個討論課題,要就此提交報告。呃——,你可去過法院?」

  瑪麗搖頭。

  高橋說:「法院和cinemacomplex④差不多。門口告示板上貼著類似節目表的東西,標明那天的審理案件和開始時間,從中挑選感興趣的去那裡旁聽。誰都可以自由出入。只是不能攜帶照相機和錄音機,食物也不行,交頭接耳也被禁止。坐位窄小,打盹時可能被法警提醒。但畢竟免費入場,抱怨不得。」

  高橋略一停頓。

  「我主要旁聽刑事案件的審判。暴力傷害、放火、搶劫殺人等等。壞傢伙幹了壞事,逮起來交付審判,受到制裁——這個容易明白對吧?而若是經濟犯、思想犯那樣的傢伙,案件背景就錯綜複雜了,善惡難以區別,麻煩。作為我可是打算三下五除二寫完報告,拿到過得去的學分,完事大吉,和小學暑假裡寫的觀察牽牛花日記一個樣。」

  高橋就此打住,注視自己桌面上的手心。

  「可是,幾次跑法院旁聽案件的時間裡,我開始對那裡審判的案件和與案件相關之人的表現產生了不同一般的興趣,或者不如說漸漸覺得那些事並非與己無關。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畢竟在那裡受審的,無論怎麼看都是和我不同的另一種人。他們住在和我不同的世界,懷有不同的想法,採取不同的行動。那些人住的世界和我住的世界之間隔著結結實實的高牆——一開始我是這樣認為的。因為,我總不至於有犯兇殺罪的可能性。我是和平主義者,性格溫和寬厚,從小就沒向誰揚過手。因此,我得以作為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居高臨下地觀望審判,一切與我無關。」

  他抬起臉,注視瑪麗,斟酌詞句。

  「但是,在去法院聽有關人員的證詞、聽檢察官的總結發言和律師的辯護、聽當事人陳述的過程中,我變得沒有自信起來。就是說,我開始這樣認為了:所謂將兩個世界隔開的牆壁,實際上或許並不存在。縱使有,也可能是紙糊的薄薄的東西,稍微往後一靠沒准就會靠出洞來,掉到那邊去。或者我自身之中本來已有那一側悄悄鑽進來而自己沒有覺察到也未可知——便是產生了這樣一種心情。用話語解釋起來倒是很難。」

  高橋用手指摩挲著咖啡杯口。

  「一旦這樣考慮,許許多多事情看起來就顯得和以前不同了,審判這一制度本身在我眼裡都成了一種特殊的另類動物。」

  「另類動物?」

  「比如說,對了,就像章魚,生活在深海底的章魚,有頑強的生命力,很多爪子一伸一縮,在黑暗的海中朝某處行進。聽審判當中,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這種動物的身姿。那傢伙有各種各樣的形體,有時以國家這一形體出現,有時以法律這一形體顯示,有時也以更繁瑣更棘手的形體。無論怎麼切割都不斷有爪子生出。任何人都無法把它殺死,因為它太強有力了,住的地方太深了,甚至心臟在哪都無從得知。我當時所感覺到的,就是這種深深的恐怖,並且伴隨著絕望感——哪怕逃去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那傢伙的手心。那傢伙根本不考慮我所以為我、你所以為你這點。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失去名字、丟掉面孔。我們無不化為單純的符號,化為無謂的番號。」

  瑪麗定定地注視他的面孔。

  高橋喝一口咖啡。「這種話是不是太呆板了?」

  「好好聽著呢。」瑪麗說。

  高橋把咖啡杯放回杯托。「兩年前的事了,立川發生了一起縱火殺人案。一個男的用柴刀砍死一對老夫婦,搶走存摺和印章,為了消滅罪證放火燒了房子。因是風大的夜晚,附近四家也燒了。這傢伙被判處死刑。以現在的日本的判例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判決。殘殺兩人以上,幾乎所有的場合都是死刑。絞刑。何況放了火。此人原本就是個胡作非為的傢伙,有暴力性傾向,以前也進過幾次監獄。家人對他也早已放棄。藥物中毒,每次釋放出來都重新犯罪,悔改之心半點也談不上。上訴也百分之百肯定駁回。律師也是國家指定的。一開始他就不抱希望。所以死刑判決下來時誰也沒吃驚。我也沒吃驚,我聽著審判長宣讀判決書做筆記,心想罪有應得。審判結束,我從霞關站坐地鐵回到家裡,坐在桌前開始整理審判記錄。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不能自已的心情。怎麼說好呢,感覺上就像全世界的電壓一下子降了下來。一切都格外黑暗,格外陰冷。身體開始瑟瑟發抖,控制不住。眼淚都很快沁了出來。怎麼回事呢?無法解釋。那個人被宣判死刑,自己為什麼竟這樣狼狽不堪呢?畢竟那是個無可救藥為非作歹的傢伙。那個人和自己之間應該沒有任何共同點任何聯繫,而自己的感情卻被攪得一塌糊塗,這是為什麼呢?」

  這個疑問以疑問的形式被放置了三十秒。瑪麗等待下文。

  高橋繼續道:「我想說的大概是這樣一點:一個人,無論他是怎樣一個人,都將被龐大的章魚一樣的動物緊緊抓住吸入黑暗之中。不管出於怎樣的理由,那都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場景。」

  他盯視桌子上方的空間,喟歎一聲。

  「總之以那天為界,我的想法改變了,打算好好學一學法律。那裡邊沒准有我應該尋找的東西。學習法律未必有搞音樂那般開心愜意,但別無選擇,那便是人生,那便是長大成人。」

  沉默。

  「這就是mediumsize說明?」瑪麗問。

  高橋點頭:「或許稍微長了點兒。因是第一次向別人講起,size⑤掌握不好……對了,剩下的三明治如果你不吃的話,我來一個可好?」

  「剩下的是金槍魚的……」

  「沒問題,我中意金槍魚。你不中意?」

  「中意。不過吃金槍魚體內容易積澱水銀。」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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