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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比如說,在阿爾法城裡,流淚哭泣的人要被逮捕、公開處死。」

  「為什麼?」

  「因為阿爾法城不允許人有很深的感情。所以那裡沒有愛情什麼的,矛盾和irony③也沒有。事物全部使用數學式集中處理。」

  薰皺起眉頭:「irony?」

  「人對自身、對屬￿自身的東西予以客觀看待或反向看待,從中找出戲謔成分。」

  薰就瑪麗的解釋想了想說:「這樣說我也不大明白。不過,阿爾法城可存在性交?」

  「性交存在。」

  「不需要愛和irony的性交?」

  「對。」

  薰覺得滑稽似的笑道:「這樣想來,同這情愛旅館的名字相當吻合。」

  一個衣著得體的小個子中年男客進來,坐在吧台一端,要了雞尾酒,小聲和領班說話。看樣子是常客。平時的座位,平時的飲料。以深夜都市為棲身之處的莫名其妙的男女中的一員。

  「你當過女子摔跤手?」瑪麗問。

  「啊,當了很長時間。長得牛高馬大,又能打架,上高中時便被選中了,當即勝出,自那以來一直是丑角。頭髮弄得金燦燦的,眉毛也刮了,肩膀上甚至刺了紅蠍子,還時不時上電視來著!香港臺灣的比賽也去了,還有了『當地後援會』那樣的團體,雖說不大。沒看過女子摔跤吧,你?」

  「還沒看過。」

  「那可不是個輕鬆買賣,最終弄壞了脊背,二十九歲那年退下來了。我這個人不懂耍滑頭,全都實打實地猛打猛衝,結果身體搞壞了。再結實也有個限度嘛。我這人天生做不來滑頭事,也許算富有敬業精神,觀眾一大聲捧場就來勁了,不知不覺幹過了頭。現在只要連著下雨,後背就緊一陣慢一陣地痛。那種時候,只能什麼也不做,一動不動地躺著。」

  薰發出「嘎吱嘎吱」的大聲轉動著脖頸。

  「人氣旺的時候錢也賺了,周圍人也七嘴八舌地誇獎,但退下來後幾乎什麼也沒剩下,分文不剩。給山形④鄉下的父母蓋房子盡孝倒也罷了,可後來又是幫弟弟還賭債,又是花在不怎麼認識的親戚身上,又是投在銀行業務員拿來的莫名其妙的項目上……錢沒了以後,誰也不靠前了。這十多年自己到底幹什麼了呢?這麼一想,當時真是灰心喪氣到了極點。沒到三十歲身體土崩瓦解,存款是零。正發愁以後如何是好的時候,在後援會時認識的現在的社長問我當情愛旅館的經理怎麼樣。說是經理,你也看到了,其實一半是保鏢。」薰喝乾杯裡剩的啤酒,看了眼手錶。

  「那邊的工作不要緊嗎?」瑪麗問。

  「情愛旅館這地方,這個時間最輕閒。電車已經停了,現在進來的客人幾乎全部過夜,不到早上不可能有像樣的動靜。正式說來還是上班時間,但喝一杯啤酒也遭不了什麼報應的。」

  「工作到早上,然後回家?」

  「在代代木也算租了房子,可回去也就那麼回事,又沒誰等著,所以往往睡在旅館休息室裡,起來直接工作。你往下怎麼辦?」

  「找地方看書消磨時間。」

  「跟你說,如果願意,就在我那兒待下去也行。今天沒有住滿,可以讓你在空房間裡住到早上。儘管一個人住在情愛旅館的房間裡怪冷清的,但睡覺沒問題,床也夠大的。」

  瑪麗微微點頭,但她主意已定:「謝謝。不過我想自己總有辦法的。」

  「那就好……」薰說。

  「高橋在這附近練習?樂隊的練習?」

  「啊,高橋麼?就在那兒一座大樓的地下室裡『吱吱哇哇』弄到早上。不去瞧一眼?倒是吵得要死。」

  「不,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隨便問問。」

  「唔。不過那小子人絕對不壞,有可取之處。看模樣是流裡流氣的,可骨子裡卻意外的地道,不那麼糟的。」

  「你和他是怎麼認識呢?」

  薰扭歪著嘴唇說:「這裡面有一段極有趣的故事。不過,與其從我嘴裡嘮叨出來,最好還是直接問他本人。」

  薰付了酒吧裡的賬。

  「通宵不回家,沒人責怪?」

  「就說去朋友家住來著。父母不怎麼把我放在心上的,無論什麼。」

  「想必認為孩子有主見,放手不管也不要緊的。」

  對此瑪麗什麼也沒說。

  「不過,實際上沒主見的時候也是有的。」

  瑪麗輕輕蹙起眉頭:「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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