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天黑以後 | 上頁 下頁


  「名字倒是想不起來了……」瑪麗說。

  「我的名字?」

  「嗯。」

  他搖頭道:「忘了也無所謂,平庸到極點的名字,自己都時不時的想忘掉。但自家名字這東西,還真不容易忘掉。別人的名字嘛,即使非記不可的也轉眼忘個精光。」

  他像尋找不慎失去的東西似的往窗外瞥了一眼,然後重新注視瑪麗。

  「我一直百思莫解,為什麼那時你姐姐一次也沒有下水?儘管天氣又熱,又是好不容易才去了一次漂亮的游泳池。」

  瑪麗做出那種事哪裡曉得的神情。「因為不願意弄掉化妝,還用說!再說穿那樣的泳裝怎麼可能真的在水裡游泳呢!」

  「是嗎。」他說,「同胞姐妹,活法也相當不同的嘛!」

  「畢竟各有各的人生。」

  男子就她說的琢磨了一番,而後開口道:「我們為什麼要走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呢?就是說,以你倆的情況為例,同一母親所生,同一家庭長大,一樣的女孩,可是性格的色調為什麼截然不同呢?岔路口是在哪裡出現的呢?一個是穿著像打旗語的小旗那麼大的比基尼,只管魅力四射地躺在泳池邊,一個是身穿高中泳裝像海豚一樣在水裡遊個不停……」

  瑪麗看他的臉。「要我此時此地用不到兩百字向你作出解釋在你吃雞肉色拉的時間裡?」

  男子搖頭:「不,不是那樣的,只是把忽然浮上腦海的東西——大概是好奇心吧——訴諸聲音罷了。你用不著回答,我只是自己問自己。」他剛要吃雞肉色拉,轉念又繼續道:「我沒有兄弟姐妹,純粹是想知道一下,想知道兄弟姐妹相似到什麼程度,又從哪裡開始不同。」

  瑪麗沉默不語。男子依然手拿刀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陣子桌面上方的空間。

  他說:「看過一個故事,講的是兄弟三人漂流到夏威夷一座島上。是個神話,過去的。小時候看的,準確情節忘了,大體是這樣的——年輕的三兄弟出海打魚,遇上風暴,在海上漂流了很長時間,漂到沒人住的海島岸邊。島很漂亮,長著椰子樹什麼的,果實壓彎了樹枝,島正中聳立著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天夜裡,神人出現在三人的夢裡,說道:在前方不遠的海岸上,你們會發現三塊圓形巨石,隨便你們把巨石推去哪裡。巨石停住的地方就是你們分別生存的場所,地方越高看到的世界越遠。至於到底去哪裡,是你們的自由。」

  男子喝著水打住了。瑪麗的神情似乎漠不關心,但耳朵聽得分明。

  「到這裡聽明白了?」

  瑪麗點了下頭。

  「想聽下去?沒興趣就算了。」

  「如果不長的話。」

  「沒多長,故事算是簡單的。」

  他又喝了口水,繼續下文。

  「神人說的不錯,三兄弟在海岸上發現三塊大石頭,並按神人的吩咐滾動石頭。石頭非常大非常重,滾動都很吃力,往坡路上推就更辛苦了。最小的弟弟最先開口道:『兩位哥哥,我就在這兒了。這兒離海邊近,又能捕到魚,完全過得下去,不跑那麼遠看世界也沒關係。』年長的兩人繼續前進。但來到山腰時,老二開口了:『哥,我就在這兒了。這兒到處有水果,生活完全沒問題,不跑那麼遠看世界也不礙事。』老大繼續在坡路上爬。路很快變得又窄又陡,但他不灰心。一來他性格頑強,二來想盡可能往遠一些看世界。他拼出渾身力氣繼續往上推石頭。一連幾個月幾乎不吃不喝,終於把那石頭推上了高山頂端。他在那裡停下眺望世界。此刻,他可以比任何人都遠地縱覽世界。那裡既是他居住的場所。寸草不生,飛鳥不過。說起水分,只能舔食冰霜;說起食物,只能嚼食苔蘚。但他不後悔,因為可以將世界盡收眼底……如此這般,夏威夷那座島的山頂至今日剩有一塊孤零零的大圓石。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沉默。

  瑪麗發問了:「故事裡可有類似教訓的東西?」

  「教訓大概有兩點。一點是,」他豎起一根手指。「人各自不同,即便是兄弟。另一點是,」他豎起第二根手指。「如果真的想知道什麼,人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倒是覺得下面兩個人選擇的人生方式地道些。」瑪麗述說意見。

  「那是。」他承認。「誰都不願意跑到夏威夷舔霜吃苔蘚活命,的確。但老大想儘量往遠觀看世界,他無法抑制這種好奇心,不管為此付出的代價有多大。」

  「知性好奇心。」

  「正是。」

  瑪麗思索著什麼,一隻手放在厚厚的書上。

  「就算我彬彬有禮地詢問看什麼書,想必你也不會搭理我的吧?」他說。

  「有可能。」

  「書看上去好重嘛。」

  瑪麗默然。

  「書的尺寸好像不是女孩子平時放進包裡帶著走的那種。」

  瑪麗依然保持沉默。他不再問了,接著吃東西,這回一聲不響地專心對付雞肉色拉,吃的一點不剩,又花時間咀嚼,喝很多水,讓女服務生添了幾回。最後一片麵包也吞了下去。

  「你家像是住在日吉那邊吧?」他說。吃罷的碟盤已經撤下。

  瑪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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