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


  我當真這就要坐上噴氣式飛機飛往希臘海島不成?答案是yes,此外別無選擇。

  我從書架上抽出大本世界地圖,查找敏告訴我的島的位置。儘管有羅得島附近這一提示,但在愛琴海星羅棋佈的大小島嶼中找出它來並非易事。最終還是找到了用小號鉛字印刷的那個島名。位於靠近土耳其國境的一座小島。太小了,形狀都看不清。

  我從抽屜裡拿出護照,確認有效期尚未截止,找齊家中所有的現金塞入錢包。數額不多,天亮後用銀行卡提取就是。賬戶裡有過去的存款,暑期獎金又碰巧幾乎原封未動。還有信用卡,去希臘往返機票買得起。我拿出去體育館時用的塑膠體育包,塞進替換衣服,塞進洗漱用品,塞進準備找機會重看的約瑟夫·康拉德的兩本小說。泳衣我沉吟一下,最後決定帶上。到了島上,有可能所有問題迎刃而解,大家全都平安無事,太陽穩穩掛在中天,在那裡悠然自得地一路遊回——不用說,這無論對誰都是最理想不過的結果。

  作好這些準備,我折身上床,熄燈,頭沉進枕頭。三點剛過,到早上還可睡一陣子。然而根本上不來睡意。那劇烈的嘈雜聲仍留在我血管裡,那個男子在耳底叫我的名字。我打開燈,再次下床,進廚房做了杯冰茶喝了。之後把同敏的交談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在腦海再現一遍。那話說得暖昧而不具體,謎一樣充滿雙重含義。敏道出的事項僅有兩個。我把它實際寫在紙上:

  (1)堇發生了什麼。至於發生了什麼,敏也不清楚;

  (2)我必須爭分奪秒趕去那裡。堇也希望我這樣(敏認為)。

  我一動不動盯視這張紙,用圓珠筆在「不清楚」和「認為」下面劃一道橫線。

  (1)堇發生了什麼。至於發生了什麼,敏也不清楚;

  (2)我必須爭分奪秒趕去那裡。堇也希望我這樣(敏認為)。

  在那個希臘小島上堇發生了什麼呢?我揣度不出,但肯定屬￿不妙那一種類的事情。問題是不妙到什麼程度。就算不妙,早晨到來之前也全然無能為力。我坐在椅子上,腳搭桌面,邊看書邊等天亮。天卻怎麼也不亮。

  天一亮,我乘中央線電車到新宿,在那裡轉乘開往成田的快車趕去機場。九點,轉了幾家航空公司的服務台,結果得知壓根兒就不存在成田直飛雅典的航班。幾經周折,買到了KLM(譯注:KoninklikeLuchtvaartMaatschappij之略,荷蘭航空公司。)航空公司飛往阿姆斯特丹的商務艙票。從那裡可以轉飛雅典。到雅典再轉乘奧林匹克航空的國內航線直飛羅得島。KLM可以代為訂票。只要不出問題,轉乘兩次應該算是相約順利的了,至少時間上是最佳方案。回程日期隨便,從出發算起三個月內哪-天都可以。我用信用卡付了票款。

  「有托運行李嗎?」我說沒有。

  到起飛還有一段時間,便在機場餐廳吃了早餐。我用銀行卡提出現金,換成美元旅行支票。之後在候機廳書店裡買了一本希臘旅行指南。小冊子固然沒有敏所在的小島的名稱,但我需要瞭解關於希臘貨幣、當地情況和氣候方面的基礎知識。除了古代史和幾部戲劇,我對希臘這個國家所知無多,如同對木星的地質和法拉利車的引擎一樣。在此之前根本都沒想過自己會有希臘之行,至少在這天淩晨兩點以前沒想過。

  快中午時我給一個要好的同事打電話,說自己一個親戚發生不幸,要離開東京一個星期,學校裡的事請她代勞。「好的。」她說。以前我們也曾這樣相互關照過幾次,不用費唇舌。「那,到哪兒去呢?」她問。「四國。」我說。畢竟不好說這就去雅典。

  「夠遠的啦。不過開學可要趕回來喲。可以的話,買點特產回來。」她說。

  「那自然。」我說。這個事後怎麼都有辦法可想。

  我走去商務艙用的休息室,賤進沙發睡一小會兒。睡得不實。世界失去了現實性的核心。色彩有欠自然,細部了無生機,背景是紙糊的,星星是銀紙剪的,漿糊和釘頭觸目可見。不對傳來播音員的聲音:「乘坐法國航空275航班飛往巴黎的旅客……」我在這沒有脈絡的睡眠中——或者不完全的覺醒中——思考著堇。我和她一起經歷過的種種時間和空間猶如舊記錄片一般斷斷續續浮上心間。但置身于這眾多旅客熙來攘往的機場的喧囂聲中,我和堇共同擁有的世界顯得寒傖淒涼、半死不活、零亂不堪。我們兩人都不具有像樣的智慧,又沒有加以彌補的本領,沒有指望得上的靠山。我們無限地接近於零,我們這一存在微不足道,不過從一個「無」被沖往下一個「無」罷了。

  不快的汗出得我睜開眼睛,浸濕的襯衫黏糊糊地貼在胸口。全身乏力,雙腿腫脹,感覺就像一口吞掉了陰沉沉的天空。臉色大概相當難看。休息室女服務員走過時擔心地問我要不要緊。「不要緊,只是有點中暑。」我說。她問要不要拿冷飲,我想了想,請她拿啤酒來。她拿來冷毛巾、喜力啤酒和一袋鹹幹花生。擦去臉上的汗,喝去一半啤酒,心情多少有所恢復,又得以睡了一小會兒。

  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基本準時飛離成田機場,越過北冰洋,降落在阿姆斯特丹。這時間裡,為了再睡一覺,我喝了兩杯威士忌,醒來吃了一點晚飯。由於幾乎沒有食欲,早飯沒要。我懶得想沒用的事,醒著的時間大多看康拉德。

  換乘了飛機,在雅典機場下機,移去相鄰的候機廳,幾乎沒等就上了飛往羅得島的波音727。機艙裡擠滿世界各地眉飛色舞的年輕人,全都曬得可觀,身上全都是T恤、開襟背心和半截牛仔褲。男的大多留須(或忘記刮了),亂蓬蓬的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束。我這身打扮——米黃色短褲、白色半袖馬球衫、深藍色布茄克顯得不合場合,令人局促不安。連太陽鏡都忘了帶來。可是又有誰能責怪我呢?直到剛才我還在國立市為廚房裡剩下的生濕垃圾傷腦筋來著。

  我在羅得機場的問詢處打聽開往小島的渡輪。得知碼頭離機場不遠,即刻去可以趕上傍晚那班。「渡輪不會滿員嗎?」為慎重起見,我加問一句。「滿員多一兩個人也沒問題。」一個看不明白年齡的尖鼻子女性皺起眉頭,連連揮著手說,「又不是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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