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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足球賽比完,我深深沉進沙發,茫然注視天花板,想像法國村莊裡的堇。也可能現在已轉移到希臘小島上去吧,正躺在海灘上仰望空中流移的白雲。總之她已同我天各一方。羅馬也好希臘也好通布圖也好阿爾甘達也好,哪一個都遠在天邊。並且往後她將更快更遠地離我而去。這麼想著,我心裡一陣難受,感覺上就好像在狂風呼嘯的黑夜緊緊貼在——一無緣由二無計劃三無信條地貼在高高的石牆上的無謂的小蟲。離開我後堇說她「孤單」,但她身邊有敏。我可是誰都沒有,只有自己,一如往日。

  堇八月十五日沒有返回,她的電話機裡仍是「外出旅行」那句冷冰冰的留言。堇搬家後馬上買了有留言錄音功能的電話,再不用雨夜裡撐傘跑去電話亭了。萬全之策。我沒往電話裡留言。

  十八日又打了一次,依然「外出旅行」。短暫的無機信號音響過後我報以姓名,留下一句短語:「回來打電話給我」。但此後也沒電話打來。大概敏和堇對希臘那個島一見鍾情,沒心思回日本了。

  這期間我整天去學校陪足球部的學生練球,只同「女朋友」睡了一次。她同丈夫帶兩個孩子一起去巴厘島度假,剛剛回來,曬得洽到好處,以致我抱她時不能不想大約在希臘的堇,進去時不能不想堇的肢體。

  假如我不認識堇這個人,說不定某種程度上會真心喜歡上比我大七歲的她(她兒子是我的學生),同她的關係相應深入下去。她漂亮,溫柔,又雷厲風行。就我的喜好來說,化妝略嫌濃些,但衣著得體。另外,也許是她本人注意減肥的關係,真的一點兒都不胖,不折不扣用得上「成熟」二字。她十分清楚我需求什麼和不需求什麼,該進展到哪裡、該中止在哪裡也諳熟於心——不論床上還是床下。她使我像乘坐飛機頭等艙一樣舒心愜意。

  「和丈夫差不多一年沒做了。」一次她在我懷裡直言相告,「只和你做。」

  可是愛她就愛不起來。因為和堇在一起時我時常感覺到的那種幾乎可以說是無條件的油然而生的親密,在我同她之間無論如何也沒產生,而總有一層類似透明薄紗樣的東西。程度雖若隱若現,但無疑是一層阻隔。由於這個緣故,兩人見面時——尤其告別時——有時不知說什麼才好,而這在同堇一起時是不曾有過的。我通過同她幽會而屢屢得以確認一個無可撼動的事實:自已是多麼需要堇。

  她回去後,我一個人出去散步。信步走了一陣子,走進車站附近的酒吧,要了加拿大俱樂部的加冰威士忌。這種時候我每每覺得自己這個人實在猥瑣不堪。我當即喝幹第一杯,要來第二杯,然後閉上眼睛想堇,想躺在希臘海島雪白的沙灘上曬日光浴的堇。鄰桌四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女邊喝啤酒邊得意地大笑。音箱中流出休伊·劉易斯和紮·紐斯那撩人情懷的樂曲。一股烤比薩餅味兒飄來。

  我驀然記起已然過往的歲月。我的成長期(理應稱作成長期的東西)到底什麼時候告終的呢?就在不久前我無疑還處於半生不熟的成長過程中。休伊·劉易斯和紮·紐斯有幾首歌走紅來著,幾年前的事。而我現在置身於封閉的環狀跑道上。我在一個地方周而復始地兜圈子。明明知道哪裡也抵達不了,卻又停不下來。我不得不那樣做,不那樣做我就活不順暢。

  這天夜裡從希臘打來了電話。半夜兩點。但打電話的不是堇,是敏。

  第七章

  最初是一個男子粗重的語音,用土味很重的英語道出我的名字,吼道:「沒有錯吧?」

  淩晨二時,我當然正在酣睡。腦袋像大雨中的水田一片茫然,分不出邊際。床單還多少殘留午後性愛的記憶,一切事物猶如系錯扣的對襟毛衣,正一階一階失去同現實的連接點。男子再次說出我的名字:「沒有錯吧?」

  「沒有錯。」我回答。聽起來不像我的名字,但終歸是我的名字。隨後,仿佛把種類不同的空氣勉強磨合在一起的劇烈噪音持續有頃。估計是堇從希臘打國際長途。我把聽筒從耳邊稍拿開一點兒,等待她的聲音傳來。不料傳來的不是堇,是敏。「你平時大概從堇口中知道我了吧?」

  知道,我說。

  通過電話傳來的她的語音十分遼遠,且被扭曲成無機物,但仍可充分感覺出其中的緊張,某種硬撅撅的東西宛如乾冰的煙氣從聽筒流入房間,使我睜眼醒來。我從床上坐起,挺直背,重新拿好聽筒。

  「沒時間慢說,」敏快嘴快舌,「從希臘海島打的電話,這兒的電話幾乎接不通東京,接通也馬上斷掉,打了好幾次都不行,這次好歹接通了。所以寒喧話就免了,直接說事,可以麼?」

  沒關係,我說。

  「你能到這裡來?」

  「這裡——指希臘?」

  「是的。爭分奪秒地。」

  我道出最先浮上腦際的話:「堇發生什麼了?」

  敏留出一次呼吸那麼長的空白。「那還不清楚。不過我認為她是希望你來這裡的,毫無疑問。」

  「認為?」

  「電話裡沒辦法說,又不知什麼時候斷線,問題又很微妙,可能的話,想見面談。往返費用我出。總之你飛來就是,越快越好。頭等艙也好什麼也好,買票就是。」

  十天后新學期開始,那之前必須趕回,馬上動身去希臘不是不能去。暑假期間倒是有事要去學校兩次,但應該有辦法通融。

  「我想可以去,」我說,「問題不大。那麼我到底往哪邊去好呢?」

  她講出那個島的名字,我記在枕邊書的襯頁上。以前在哪裡聽說過的名字。

  「從雅典坐飛機到羅得島,從那裡轉乘渡輪。一天只兩班,上午和傍晚。那時間我去港口看看。能來?」

  「我想總可以去的。只是我……」說到這裡,電話一下子斷了,簡直就像有人用鐵榔頭砸斷電纜似的,唐突地、暴力性地斷了,代之以最初那種強烈的雜音。我心想說不定會重新接通,把聽筒貼著耳朵等了一分多鐘,但傳來的唯獨刺耳的雜音。我只好作罷,放下聽筒,翻身下床,進廚房喝了杯涼麥菜,靠在電冰箱門上清理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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