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我攔出租車趕往碼頭。我請司機盡可能開快些,但看樣子未能溝通。車內沒有空調,挾帶著白灰的熱風經大敞四開的車窗撲面而來。途中駕駛員一直用帶有汗臭味兒的粗俗的英語就歐共體統一貨幣發表又臭又長的一家之言。我彬彬有禮地哼哈應和,實際上充耳不聞。我眯縫起眼睛,觀望窗外令人目眩的羅得島街景。天空一片雲絮也沒有,下雨的徵兆更沒有。太陽烤著家家戶戶的石牆。渾身疤節的樹木沾滿灰塵,人們坐在樹蔭下或凸出的遮陽篷裡,沉默寡言地打量這個世界。眼睛持續追逐如此光景的時間裡,我漸漸沒了自信,懷疑自己是否來到了正確場所。但是,希臘文寫成的花花綠綠的香煙和葡萄酒廣告,把機場到市區的道路兩側並非神話地擁裹得水泄不通——明明白白告訴我這裡是希臘。

  晚班渡輪尚未離岸。船比預想的大,甲板後端競有裝載汽車的空間,兩輛裝有食品和雜貨箱的中型卡車和一輛舊箱形普吉奧轎車(譯注:一種法國轎車。)在那裡等待開船。我買票上船,剛在甲板席擠坐下來,將船固定在碼頭的纜繩便被解開,馬達發出租重的轟鳴。我籲了口氣,仰望天空。往下只消等這艘船把我送往要去的小島就行了。

  我脫掉吸足了汗和灰的布外衣,疊起放進手提包。時值傍晚五時,太陽仍高懸中天,光線銳不可當。不過在帆布篷下任憑船頭吹來的風拂掠身體,我還是感覺得出心情正一點點趨於平靜。在成田機場休息室俘虜我的悒鬱念頭已不翼而飛,唯獨苦澀的餘味多少剩在嘴裡。

  我所去的島作為旅遊點看來不怎麼熱門,甲板上遊客模樣的人屈指可數。乘客大半是去羅得島辦完日常瑣事回來的本地人,多是老人。他們簡直像對待容易受傷的動物似的,把買的東西小心放在腳下,臉上不約而同地溝壑縱橫,不約而同地缺乏表情。熾熱的太陽和嚴酷的體力勞動已把表情從他們臉上劫掠一空。

  年輕士兵也有幾個,眼睛還像孩子一樣清澈,卡其軍用襯衫的背部黑乎乎地沁出汗水。兩名嬉皮士風度的遊客懷抱背囊癱坐在地板上,兩人都很瘦,腿長長的,目光咄咄逼人。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長裙希臘姑娘,眸子又黑又深,一種頗有命中註定意味的美。她任憑風拂動長髮,津津有味地向身邊女友說著什麼,嘴角始終掛著柔和的微笑,儼然在暗示美好事物的所在。大大的金屬耳飾不時迎著陽光燦然一閃。年輕士兵手扶甲板欄杆,以甚為深沉的神情一邊吸煙一邊不時往姑娘那邊發送短促的視線。

  我喝著在小賣部買的檸檬汽水,眺望一色湛藍的海面和海面上浮現的小島。幾乎所有的島都稱不上島而更近乎岩體,上面無人,無水,無植物,獨有白色的海鳥蹲在頂端搜尋魚影,船通過時鳥們也不屑一顧。波浪拍打岩體底端,四濺的浪花鑲著耀眼的白邊。時而也可見到有人居住的島,上面稀稀拉拉長著看樣子甚是健壯的樹木,白牆民居散佈在斜坡上。不大的海灣裡漂浮著深色鮮豔的小艇,高聳的桅杆在波濤中劃著弧形。

  坐在我旁邊的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勸我吸煙,我用手勢表示不吸、謝謝。他代之以薄荷口香糖相勸,我高興地接過,嚼著繼續眼望大海。

  渡輪抵島時已過七點。陽光的強度到底有所收斂,但夏日的天空依然光朗朗的,或者莫如說反倒愈發亮麗。港口建築物的白牆上用黑漆漆的大字寫出島名,儼然門牌。船一靠碼頭,提著東西的乘客便一個個排隊下棧橋。港前是露天咖啡館,接船的人在那裡等待要接的人下來。

  我下船就搜索敏的姿影,但找不見像是她的女子。幾個民家客店經營者搭話問我是不是找住處,每次我都搖頭說不是,但他們還是把名片塞到我手裡。

  人們下了船後朝各自方向散去。買東西回來的人回自己的家,遊客去了某處的賓館或民家客店。接船的人也碰上要接的什麼人,擁抱或握手一陣子後結伴去哪裡消失了。兩輛卡車和一輛箱形普吉奧轎車也已下船,丟下引擎聲疾馳而去。受好奇心驅使聚集來的貓們狗們也不覺之間無影無蹤。最後剩下來的只有閑著沒事的一夥曬黑的老人和我——提一個與場合不符的塑膠體育包的我。

  我在咖啡館桌旁坐下,要了杯冰紅茶,開始考慮下一步怎麼辦。但怎麼辦也辦不了。夜即將來臨,又摸不著東南西北。眼下在這裡我能做的事一件也沒有。若再等一會兒也誰都不來,只能先在哪裡投宿,明天早班船時間再來此一次。我不認為敏會由於一時疏忽而讓我撲空。因為按堇的說法,她是個十分小心謹慎、中規中矩的女性。倘來不成碼頭,應有某種緣由才是。或者敏沒以為我會來得這麼快也有可能。

  肚子餓得不行,洶湧的空腹感,似乎身體的另一側都隱約可見了。大概身體這才意識到出海後光知道猛吸新鮮空氣而從早到晚還什麼都沒投入胃囊。但我不想錯過敏,決定再在這咖啡館忍耐一會兒。時而有當地人從我面前走過,不無新奇地往我臉掃上一眼。

  我在咖啡館旁邊的書報攤上買了一本關於小島歷史和地理的英文小冊子,邊翻看邊喝味道怪異的咖啡。島上人口三千至六千,因季節而異。遊客增多的夏季人口多少上浮,冬季隨著人們外出打工而下降。島上無像樣的產業,農作物也有限,出產的無非橄欖和幾種水果而已。其餘是漁業和采海綿。所以,進入本世紀後不少居民移居美國,其中多數住在佛羅里達,因為漁業和采海綿的經驗能派上用場。據說佛羅里達有個名字取自他們島名的小鎮。島的山頂上有軍用雷達設施。我現在所在的民用港附近的另一小港供軍事警備艇出入。因為距土耳其國境近,要防備對方犯境和走私,所以街上可以見到軍人。若同土耳其發生糾紛(實際上也小摩擦不斷),船隻出入便頻繁起來。

  公元前,希臘文明曾包籠在歷史榮光之中——在那個時代,小島作為貿易中轉港一片繁榮,因為位於亞洲貿易的交通要道,而且當時山上樹木蔥蘢,造船業也因之興旺發達。然而伴隨希臘文明的衰退和後來山上樹木被伐盡砍光(此後潤綠再不曾返回小島),島迅速黯然失色。不久土耳其人來了,他們的統治酷烈而徹底,稍不如意,土耳其人便像修剪院子樹木那樣把人們的鼻子耳朵一削而光——書中這樣寫道。十九世紀快結束時,經過數次同土耳其軍隊的浴血奮戰,島終於獲得獨立,港口開始翻卷希臘的青白旗。不久希特勒的軍隊跑來了,他們在山頂設立雷達站監視近海,因這一帶視野最為開闊。英國飛機曾從馬耳他飛來扔炸彈,企圖將其炸毀。不僅山頂基地,還轟炸了港口,炸沉無辜的漁船,漁民也死了好幾人。在這次轟炸中,希臘人比德國人死得多,村民中至今仍有人對此懷恨在心。

  一如希臘的大部分島嶼,這座島也少有平地,而險峻無情的山嶺佔據了幾乎所有面積,人們的聚居地僅限於鄰近海港的南部沿岸。離人煙遠些的地方固然有寧靜優美的海灘,但去那裡要翻越崇山峻嶺,交通便利的地方則沒有宜人的海灘。這大約是遊客難以增加的一個原因。山裡散在著幾座希臘東正教的修道院,但修道人員嚴守清規戒律,不接待興之所至的來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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